審判日

——隱晦的城市密碼

偉大法官

一直以來,聖東區的偉大法官都有一個困惑。在他的右手食指上系著一根極隱蔽的肉紅色細線,線的另一端綁著他精致的花梨木小槌子。他和它朝夕相伴,但他時常提醒自己,要同它保持距離。起初,出於對工作由衷的滿意和偏愛,他幾乎沒有時間放下它,他像情人一樣愛護它,不過幾分鐘就仔細地上下擦拭。他端出銅盆,洗凈了雙手,一寸一寸地撫摩它的軀幹。不需多久,疲乏的偉大法官就發現,這毫無必要。煩瑣的工作無意剝奪他同它親昵的機會,而終於讓它像條蛇一樣,一圈圈匝滿他的右手,與之難分彼此。一天早上自然醒來,偉大法官想起方才的夢境,低頭看到手裏的小槌子,他像只受驚的貓一樣尖叫,把它甩開,驚魂未定地懷疑它是如何跳出書桌上的抽屜、跳上床最後躺在自己手心的。

偉大法官的時間似乎永遠不夠用,每天早上睜開雙眼,他就開始了一天的工作。記錄員送來的文件堆滿了臥室的每個角落。夜幕降臨,它們便像小槌子一樣向他爬去,可以看出,每一份文件都渴望得到翻閱,每一個案件都渴望得到判定。那渴望如此強烈,它們叫喊著。這合情合理,因為時間總是不夠。不知不覺中,偉大法官的小槌子行動了,於必要的接觸中,它的手柄末端開始朝著他的手心鉆去,像一條要鉆入地面的蚯蚓,渴望連接到他粗壯的骨骼上。這過程發生在每時每刻,只能感覺到一絲瘙癢的漸漸深入。偉大法官毫不猶豫便拒絕了它的要求,他把它鎖起來,用的時候再取出來,但這過程實在麻煩;他把它放在桌子上,不一會兒,它要麽自己跑回到手邊,要麽被怒吼的文件掩埋,再難找到。最終,他找到一根細線,把它綁在手指上,讓它無助地在一邊懸著。

那天早上,偉大法官接到了一個看似再普通不過的案件。如若平日,它會得到一次照常的審問,這過程會被記錄員錄音整理歸档,最後遞交到那間臥室,跌落在文件的海洋。那並不見得就是堆滿文件的臥室,也可以說是放著一張床的辦公室,這都無所謂。然而,現在是特殊時期,依據最新頒布的法令,它應該得到最高審判權限,得到最快、最嚴謹的判決。

然而,這是一例再普通不過的案件,一個破落的市民舉報了一個瀆職的黃衣哨兵:宵禁剛剛開始,他便在巡視的過程中企圖對一個可憐的女人施暴。

從一開始,偉大法官就在懷疑那個市民的動機。這顯而易見。對於任何一個留心時政的人而言,這都顯而易見。愚蠢而浪漫的獨立團浸染了整個城市,矛頭直指市政廳經營的社會秩序,與此同時,市政廳的特別法令陸續下達,城市無時無刻不在變換著色彩。早已成文的法律條文支配著整個城市,市政廳擴大了宵禁,喚醒了一套更加嚴厲的特別法,為保證機構的權威和純潔,這套法令對內部人員的要求也愈加嚴格。一切開始了就停不下來,市政廳陸續頒布一項項法令,像一台發瘋的機器,相對而言,更多的法令是為了修補過往的漏洞,仿佛必要而無助。案發前兩個小時,一項特別法令開始生效,從此,舉報瀆職的公務人員,證據確鑿的話,就可以得到一筆獎金。

偉大法官想,他一直都在維護法律的尊嚴,而平民則一直都在鉆探法律的漏洞。

市民

市民已經完全習慣了這色彩濃重的城市,他們如變色龍一般,在行走中隨整個城市變換著自己的顏色。這城市美麗迷人,如若俯瞰,可能白色在蔓延,可能紅色在點染,可能藍色在羅織,而綠色則隨風來去。

他們身材短小偏瘦,背上長著不起眼兒的絨毛。他們膚色凝重,面孔相似。這城市慷慨地接受每一個市民,到處都是光線和土地。市民們喜歡躲在狹小的空間裏,仿佛捉迷藏的孩子,喜歡一口吸光周身所有的空氣,得益於特殊的體形,在櫃子和抽屜裏找到陌生人已經不再稀奇。

他做過羊毛生意,很久以前就破產了。那時,城市在黃昏褪去光線,黑暗填滿了聖東區的所有街道,宵禁好像開始了。他蹙縮在一家餐廳外的垃圾桶邊,聽到了夜店裏傳來的廣播,嘈雜刺耳。宵禁將愈加嚴格,或許就從今晚開始。他在回去的路上詛咒著自己的信仰。

他經過時,哨兵正在和女人著激烈地爭執,他是聽到了她的叫喊,看趨勢,她將要被哨兵制服,被拖入小巷深處。哨兵最終平靜下來,放開了那個女人,她在他面前逗留片刻,便匆匆離去。

尾隨了兩個巷口,他終於分辨出哨兵的編號,次日清晨,他跑去偉大法官那裏舉報。被傳喚來的哨兵睡眼惺忪,短小的睡衣遮不住迷人的身軀,他有女人那般充滿誘惑的四肢,嬰兒的膚色,就連同性也會為之傾倒的容貌。他對市民的指控供認不諱,但他否認這一切發生在宵禁開始之後,他強調自己雖然拿著警棍,但從沒有使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