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宇航員的三段錄音

——焦慮症患者口述

他又等了七天,放出鴿子去,鴿子就不再回來了。

——《聖經·創世記》

從一開始我就反對這艘飛船的名字——刑天四號,這是個不吉利的名字,難道這是一場斬首之旅嗎?如果我們打算在太陽系之外找到什麽東西,那麽這艘飛船就應該是諾亞方舟上的第二只鴿子。在沉睡了第一個三年之後,我忽然想到兩件事,這兩件事在地球上我是不敢說的,如今我都說出來,不過除了錄音機,我想也只有我自己能聽到了。

第一段錄音·金魚

我的兒子叫端木靈長,他患有先天性腦部疾病,出生不到一年的時候,我們帶他去醫院做全面檢查。醫生說,端木靈長的智力將在三歲之後停止發育,此後就像一只貓一樣,和旁人只能擁有極少的默契。醫生的話就像一個詛咒,三歲之後,端木靈長變得郁郁寡歡,坐在一把很小的玩具輪椅上極少扭動和發聲,看起來就像一只巨大的布娃娃。

這個無法擁有同齡人智力的孩子,卻表現出了老人才會遭遇的憂郁。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的,在每個黃昏將至的時刻,他的母親都會把端木靈長推到朝西的陽台上。那個方向有一片巨大的橢圓形的人工湖泊,湖水碧綠清澈卻寂靜如琥珀。我看到夕陽在他的臉上從橙色變為紅色,再變成蛇芯子一般的絳紫色,最後漸漸消失了,夜色一點點占據他清澈的眼球,就像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寂靜一點點吞噬一顆孤寂的行星。

盡管妻子從不遠離他的身邊,盡管每個傍晚我都至少去看望他兩次,但是我依舊能從他的角膜中看到無盡的孤獨,真的嚇到了我的靈魂。

十歲生日那年,我送給兒子一口橢圓形的魚缸,是特別定制的。魚缸的玻璃很厚,就像煙灰缸一樣,即便打翻在地上,也不至於碎裂開來把他劃傷。那天我去取魚缸的時候,老板的臉上露出了一副神秘的笑容,仿佛洞悉一切的先知,他給魚缸灌了四分之一的水,徒手提起一條紅色抖動的金魚丟了進去。那條金魚像火箭起飛一樣,在水中遊出一個完美的弧形,忽然伏在水底安靜了。回去的路上我就發現,那條金魚開始不斷地撞擊著魚缸的邊界,仿佛想要逃脫,但是將近兩厘米厚的魚缸就像一個龐大的陰謀,在不曾察覺的時候就已經粉碎了它的逃離。

傍晚的時候,我把魚缸挪到陽台上,拉起窗簾,和兒子一起觀察這條紅色的金魚。不斷遊動和撞擊的金魚比平寂的湖泊多出了許多生機,端木靈長觀察它的時候異常專注,絲毫沒有表現過厭倦的情緒,一看就是持續幾個小時。就從那天開始,每天傍晚,我們都要在窗簾緊閉的陽台上相伴觀賞那條撞擊在玻璃缸上的金魚,這成了父子之間的一種儀式。

金魚死於十天之後的那個中午,忽然的斷電導致氧氣泵驟停,過了一個小時,發現的時候那條金魚因窒息而死。它保持著平時的模樣,並沒有翻身露出魚肚,就像睡著了一樣,只是眼睛裏出現一團混濁的白色。

我忐忑地回到魚缸店裏,寄希望於能夠找到一條一模一樣的金魚。老板正在整理櫥櫃裏的魚食,他聽了我的情況,從一間門口細長的房裏取出了一個盛著水的塑料袋。我接過袋子,看到裏面果然是一條同死去那條一模一樣的紅色金魚,它安靜地沉在底下,悠閑地吐著銀色的水泡。

當我把金魚放進魚缸裏,它好像聽從了我一路上的祈禱,又或者是死去的那條金魚的靈魂附體,它也開始不停地在魚缸的邊界撞來撞去,幾乎完全繼承了上一代魚缸的命運。端木靈長完全沒有看到這條金魚的變化,他和往日一樣,專注地凝望著。

一塊石頭落下我的心頭,我從魚缸上看到自己的嘴角像南瓜藤蔓那樣向上挑起。

我成功地欺騙了自己的兒子。

不過,沒多久我就開始懷疑所有的金魚都會本能地撞擊魚缸。那天晚上,我起初還擔心金魚會再次死去,到了後來我開始不那麽擔心了。即便它再次死去,也會有另外一條金魚來繼承它撞擊魚缸的使命,就像為客廳更換斷絲的燈泡一樣。

發射日期將至,最後一個在家度過的黃昏,當夜晚完全降臨,最後一片夕陽從陽台消失的時候,我的眼睛出現了幻覺。接下來將是一個繁星滿天的夜晚,我一直沒有拉起窗簾,我看到星月布滿了那條小小金魚的雙眼,而它就像琥珀一樣,凝固在了魚缸的玻璃邊界中。

第二段錄音·使命

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這樣的經歷,某個你的親人或者朋友,某次在一家最常去的飯館和你一同就餐,當他正和你輕松愜意地閑談,就在某個瞬間,你忽然感覺眼前這個侃侃而談、嘴角還沾著油漬、和自己再熟悉不過的人變得那麽陌生,你開始搞不清他是誰,搞不清為何你們坐在一起吃飯,恐懼一點點爬上你的腳踝,爬滿你的全身,你開始聽不懂他的話,擔心他看出自己的心思,你變得越來越焦慮,筷子從手中滑落,尾骨以上冒出冷汗,你忍不住想要落荒而逃,但是你還是努力分散注意力,忘記這種可怕的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