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破小隊

——城裏的人瘋了

我大叫:“有些東西錯了!所有的都錯了!我們所做的事全都荒唐透頂!是不對頭的!哪裏是個盡頭啊?”

——《閃靈》,伊塔洛·卡爾維諾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如何把推進器安裝在了電視塔上的,並且按照火箭推動原理將其分成三截,最後做出那種驚世駭俗的舉動——也順便證實了有關“爆破小隊”都市謠傳的真實性。或許原因一如眾人皆知,他們就是一群徹頭徹尾的瘋子。

據說,這種類似天才的瘋狂開始於一次簡單的高腳杯墜落。

閃靈

爆破小隊的創始人是深圳一家創投公司負責管理長江以北業務區的職業經理人,他叫高鴻健,時年四十二歲,名諱中隱藏著父輩們寄予的野心和期待。擁有魁偉的身材、尖銳的鼻梁、深邃的眼窩、一本正經的著裝和井井有條的生活習慣——以及苦心經營的個人名譽。那次巡回演講恰巧是在他的祖籍城市,他站在大中原電視塔上的球形展廳慷慨陳詞,當天刮起了大風,流動的空氣呼嘯而過,把積攢數周的霧霾吹散一空,露出了久違的藍色天空。

在以品酒過程比喻創投規律的那次演講中,他順手掙了一筆可觀的紅酒宣傳費。台下的掌聲比預期中響了更多次,他甚至有些懷疑台下中部的聽眾,懷疑他們的掌聲有多少是習慣性的敷衍而非發自肺腑。但這好歹滿足了他從業以來日益膨脹的虛榮心。演講到了後半段,到了傳播企業火種、謀求商業合作的關鍵時刻,他提了口氣,舉杯飲下一小口紅酒。

2005年的拉圖莊園,幹紅,年份普通,味道偏澀,恰好高鴻健有一種歐洲人的味覺偏好,他不介意再來一口。

或許他不該在克服一個懶腰動作的同時放下酒杯,或許是北方人用來演講的桌子太小了——聽說他們更擅長暗箱操作,所以公開場所的家具都比南方小,這一點倒是和兩地的食物正相反。但是他這麽做了——杯子以超過十五度的斜角接觸了桌角,杯口歪了下去,紅酒傾倒在高鴻健的皮鞋上,杯子懸空一個旋轉,墜落在地。

為什麽北方人的地板都要用水泥、瓷磚而不是竹子和木頭,一聲清脆的爆炸聲過後,杯子變成一片晶瑩剔透的玻璃碎屑——幸虧是德國帕紹市酒杯的國產仿制品,價值不會超過六十塊。他一聽聲音就知道了。

就在這個時刻,一道閃靈注入了高鴻健的大腦。

紅酒灑出時,此行所有的顧慮在頃刻間繃緊,又在酒杯破碎後赫然掙斷了。他開始產生一種錯覺,仿佛所有的小心翼翼,所有的苦心孤詣,所有企圖實現的昂貴價值,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刻崩塌了。懊喪和挫敗感?當然會有,但是他關注的反倒是其中一絲隱秘的快感,就像叛逆少年初次品嘗到了酒澀中隱藏的甘醇。

高鴻健的瞳孔異常迅速地放大了。

他愛上了這種感覺,那種漫長的堅持在頃刻間被徹底摧毀的感覺(或者可以稱之為錯覺),有一種逃離魔鬼(上帝)陷阱的解脫感。

我們稱之為邪典的悟性,擅長遣詞造句的高鴻健則稱之為拔掉釘子的快感。

實驗

高鴻健從書房的墻櫃裏取出來二十五個雪花水晶球收藏品,帶有原始包裝,機打發票。那是他用六年時間收集的迪士尼聖誕紀念水晶球,代表著從1990~2014年之間的二十五個年頭,堆在客廳的茶幾上。他把它們拿到地下室,端來一盆清水,用一條濕毛巾耐心地一個個擦拭幹凈。

二十五個水晶球擺滿了地下室的一角,排列整齊,晶瑩剔透,閃閃發光。

他穿上橄欖球服,那是他去洛杉磯看比賽時買的超級碗決賽紀念品,頭盔上有湯姆·布拉迪的親筆簽名。在桌子上,被同時擦亮的還有一根棒球棒,普普通通,超市買來的,剛剛撕掉不幹膠商標。

爆炸開始了。

他再次享受到毀滅帶來的樂趣,高鴻健揮舞球棒,把每一顆水晶球砸得粉碎,橫掃,敲擊,側劈……玻璃、雪花和液體四處飛舞,地下室到處都是倒在蒸餾液體中的公仔殘肢,橄欖球服和球棒嚴重破損。趁著潮濕,他擦掉了頭盔上的簽名。湯姆·布拉迪的名字一個字母接著一個字母地消失了,他的心裏一陣刺痛,像紅酒起子紮了進去。

這簡直是一種行為藝術,他順便打碎了那顆搖晃的白熾燈泡,所以在出門時差點兒絆倒。他收起了嘴角不可捉摸的詭異笑容。

傳播

永遠不要讓一個演講家沉湎於一種瘋狂的信仰,他能讓它迅速演變成一場蔓延全球的瘟疫。

“什麽是社會文明?”高鴻健一臉痛心疾首,“我寧願稱之為一種疾病。唯物的價值,虛假的成功,傀儡一樣的職業分工,只有無盡的壓力,到死方休,世世代代無限循環,毫無意義,這都是錯誤的……而現在,就在這裏。你們,包括我,這些首次識破文明陷阱的人,我們要做一場自我拯救的實驗,我們要探索文明的邊緣地帶,我們要走出自己心靈的桎梏……如果有誰做不到,今天也不會勉強,現在退出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