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陷阱

——我們無限輪回的自我剝奪

鏡子和交媾是可惡的,因為它們都增加了人類的數量。

——《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

醫院對談(1)

“環城列車共計十二節,零點始發,逆時針行駛,深夜十一點從反向重回始發站,為終點站,周而復始,永無止境……”他停了一下,說,“你能不能摘下帽子和口罩?”

雖然是臨時性的工作,然而作為心理醫生,我現在的穿戴確實不夠誠意,大面積的偽裝會讓病人心生提防,從而影響交流。我看了看門口的那面鏡子,裏面映照著我和我的病人。我扶正有些歪斜的口罩,說:“這可是專業的行頭,你放心好了,當心理幹預進行到必要的階段時,我會換上另一套裝扮,這些都是情感咨詢所必要的措施。”

他極不情願地放棄了訴求,開始提起那條周而復始永無止境的環城鐵路,講述那列穿梭於兩座城市之間的環城列車——它是兩地市政府聯合牽線的觀光性工程項目,鐵路呈現一個巨大的、中規中矩的環形,沿途可以看遍這兩座城市的生長、交錯和變遷。

他開始講起那段在白天頻繁提及但又不願詳述的往事,這時候的他忽然沒有了整個白天的煩躁和憂郁,令他困擾的感情問題被拋諸腦後,他變得像一個自戀的演說者,沉浸在講述某個自以為是的故事的自豪中。

以下口述應該作為筆錄,但是我對記錄這段荒謬的自述絲毫提不起興趣。

他的獨白(1)

那時候我和海棠已經同居兩年,趕上世界經濟蕭條,沿海的工廠紛紛倒閉,而我們之間的問題也變得日益嚴峻起來,就和現在一樣,感情的墻上爬滿了不可修復的裂痕。我們彼此厭倦,經常陷入爭吵。那個周末的夜晚,我們一起去坐環城列車,這是海棠的提議。雙人包廂,打折的車票,中途不必下車,可以一直坐回始發站,像搭乘一座放倒在地上的巨型觀光摩天輪,可以一整天都待在火車上。

海棠說這樣可以放松心境,讓人想通很多事。

相對而言,我更關心的倒是這次消費的價格——雖然包廂票打了對折,但是這也算得上是一種奢侈的消費。售票處不必排隊,因為夜間乘客寥寥無幾,而這一切都讓我感到厭倦。

車站廣場中央的位置,是一座由鏡面組成的四四方方的正方體建築,大約三米的邊長,倒映著周邊的事物。

我去買了票,廣場鐘樓敲響了十二點的鐘聲,這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他。我注意到的並不是他的臉,而是他脖子上靠近左邊鎖骨的那個鮮紅色的吻痕,剛剛剪過參差不齊的頭發,劉海兒遮住了半張臉,僅能看到下巴和一點兒鼻頭。他穿著一件肮臟的、沾了水的軍綠色大衣,大衣的下擺很長,蓋住了鞋子,鞋子和我的同款,一步一步從下擺探出鞋頭來。他吸了吸鼻涕,走路急匆匆的,卻又不想發出更大的聲響。他看到了海棠,朝她跑過來,像是彼此很熟悉。後來看到了我,他開始變得驚恐和遲疑,站在不遠處喘著氣咳嗽著。

我用雙手護住海棠,不客氣地問他:“我們認識嗎?”

他看著我的發髻,那是女人才願意紮的類似丸子頭的發型,只有這樣我才能馴服那些過長的頭發,他有些異樣地看著我,我討厭別人這麽刻意地盯著我的頭發看,仿佛上面有一道奪目的風景。

“你是誰?”我再次問道。

他一張嘴,我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並且帶有濃重的鼻音。

“端木承時。”一個陌生的名字。

那聲音雖然熟悉,卻讓我感覺不適,對我而言,那堪稱是世界上最枯澀的聲音,毫無色彩,毫不悅耳。後來海棠說,那音色和我的相似,據說當一個人聽到自己的聲音——聲音不經顱骨傳播——靈魂就會不適。

他報完名諱就走開了,視線從海棠身上,從我們的提包上逐漸撤離,目光顫抖、詭異、另有所圖。

我們反鎖了門,海棠坐在床邊,出神地望著外面的風景。我則倒在座椅上,正打算睡上一覺。這時候她說話了,她望著車窗外的漆黑,我知道她正看著車窗後的我的倒影。她說:“都是時間,是時間讓我們彼此相愛,也是時間讓我們變得相互陌生,太熟了,反而開始不認識了。時間久了,我每一次照鏡子,就要被裏面的那張臉嚇到……”

她的聲音逐漸變得微弱和遙遠,我就這麽睡著了,因為疲倦,直接睡過了一個上午的時光。中午過了一點,柔和的陽光照射在我的臉上,我隱隱約約聽到海棠在呼喚我的名字,那呼聲越來越響亮和急迫,我跳起來,飛也似的跑到走廊,看到那個身著軍綠色大衣的男人正在和海棠爭吵。我跑過去用身體護住海棠,她驚恐地說那個人就是一個神經病,他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已經在調查和跟蹤我們,他知道我們此行的路線,還偷翻過我們的提包,他知道裏面都裝了什麽東西。我們的叫聲招來了保安。保安抽出來腰間的警棍,警告了他,說假如他不經邀請擅闖我們的包廂,保安就要在報警之前先狠狠地揍他一頓,聽到這個,那個人就灰溜溜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