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導讀韓松的『鬼魅中國』

飛氘

生於1965年,畢業於武漢大學英文系、新聞系的新華社記者韓松,是中國當代最重要的科幻作家之一。他幾十年如一日地堅持著獨具特色的科幻寫作,其文風詭異,內容荒誕陰暗、血腥暴力,令很多讀者困惑不解,甚至被斥為故弄玄虛和令人反胃,卻也使一批評論者歡欣鼓舞,視之為中國科幻的全新高度。後者以北師大教授吳巖的評價為代表:“他的小說幾乎將科幻文學所有預設的內容規則全部顛覆,在尋找科幻文學本土化方面邁出了重要的一步。”

雖然其長篇代表作《紅色海洋》(2004)早已被稱為“20年內中國最優秀的科幻文學作品”,但韓松自己卻一直很謙虛地說:“很慚愧,我與優秀的科幻作家相比確實還有相當的距離。我在努力向他們學習。但不爭氣地說,差不多就可以了,有一些人看就行了,自己寫著還高興就可以了。”而直觀上,他那些陰森神秘的故事更像是不可思議的鬼故事。實際上,韓松本人確實對“鬼”很感興趣,他曾和一位記者到雲南陸良調查當地的鬧鬼現象,最後寫了一本非虛構作品《鬼的現場調查》(2002)。而在虛構作品中,他則構築出一個妖氣彌漫、荒誕可怖的鬼域——我暫且稱之為“鬼魅中國”——這裏充斥的不是蒲松齡筆下的古典鬼,而是科技時代的現代鬼。吊詭的是,古代的兇神惡鬼到了高唱“科學”與“民主”的現代社會,不但沒有消亡,反而與現代科技和統治技術聯姻,進化成新的樣子。

值得注意的是,對於“鬼魅中國”,韓松並沒有一次性給予完整的呈現,而是通過幾十年的零散化寫作,給予了碎片式的浮現。正如剝離掉日記、書信、大量斷章速寫文字的卡夫卡也就不能成其為卡夫卡,要真正理解韓松的寫作,理解吳巖所說的“科幻文學本土化”,也必須把韓松的新聞寫作、隨筆、博客文章、詩歌、微博和他的虛構類作品作為一種整體來把握。

熱切的啟蒙者

按照著名學者陳平原和錢理群等人的看法,20世紀中國文學是以“改造民族的靈魂”為總主題的。其中又有兩個分主題,一個是沿著否定的方向,在文學中實施“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抨擊由長期封建統治造成的愚昧、落後、怯懦、麻木、自私、保守等民族劣根性。另一個是沿著肯定的方向,以滿腔的熱忱挖掘“中國人的脊梁”,呼喚一代新人的出現,或者塑造出理想化的英雄來作為全社會效法的楷模。

與“五四”之後成為20世紀中國文學“正統”的現實主義相比,科幻小說在中國一直未成為“主流”。盡管如此,當科幻小說在20世紀初被梁啟超、魯迅等謀求民族富強的文化先驅者引入中國後,已注定要與其他現代中國文學一起,在之後的一個多世紀裏,擔負起開啟民智、重塑民族文化的重任。文化批判與夢想復興這兩大主題,在中國科幻中獲得了獨特的表達。一方面,科幻小說為讀者提供了一個重新認識現實的視角,呈現出那些被認為不證自明因而熟視無睹的事物之荒謬,委婉地呈現出古典中國向現代中國轉型過程中的諸多弊端。另一方面,通過具體而直觀地展示出一幅幅富於魅力的、令人憧憬的未來中國圖景,科幻又可以給處於現實困頓中的國民以希望,強化他們對未來的信念,感召他們以實際行動去築造一個進步的、強盛的新中國。

當劉慈欣以崇高壯美的未來形象來激發讀者對真理的熱情、對人類進取的期待時,韓松則繼承了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以來的文化批判與啟蒙傳統。那場旨在探索強國之路的思想文化運動,對傳統文化提出了激烈的批評,視其為對個性的壓抑,是人走向現代性個體的束縛。在《狂人日記》裏,魯迅借一個精神錯亂的“狂人”之口,斥責中國歷史在表面的“仁義道德”背後,寫滿了“吃人”二字。因此,要在民族競爭的時代裏謀得生存,必須要實現文化的革新,培育出新的、健全的個體——正是出於這種考慮,在日本學醫的青年魯迅放棄了成為醫生的職業理想,轉而投身文學事業,決心醫治國民病態的“心”。但是,經過幾千年穩定下來的文化,有著強大的慣性和廣闊的生存空間,像一個染缸,能把任何變革的努力都改造、同化或變形成為一種似是而非的無害存在,結果以進步之名所做的變革,最後淪為了歷史輪回的犧牲品。

新中國成立後,人們一度沉浸在朝著共產主義飛速進化的光明圖景中,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則服從社會主義建設和政治鬥爭的需要,以對正面人物的頌揚和適度的社會批判為主要內容。但以“文革”為頂峰的改造運動反而把沉澱下去的人性黑暗攪動起來,在階級鬥爭的名義下,殘酷的理論批判和身體傷害,乃至不同革命派系的激烈武裝鬥爭,成為部分人公報私仇和奪取權力的工具,不堪忍受身心羞辱的人則通過自殺來獲得解脫並實現控訴,這些濃重的陰影成為後來的歷史繼承者揮之不去的沉重債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