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綺可覓

薩魯乍城

義正武治四年九月

大軍預備朝狼爪島進發之時,薩魯乍城中充斥著關於綺可覓公主的流言蜚語。

大家常看到貌美如花的公主與年輕的馬塔·金篤將軍相伴。二人真是一對璧人:馬塔有如飛索威落入凡間,綺可覓則美若圖圖笛卡。如此佳偶,再無人可比。

馬塔自認並非感受細膩之人,但綺可覓卻能令他心煩意亂,呼吸加快,他本以為這種情形只存在於古詩之中。他望著她的雙眸,仿佛時間都靜止了,他只盼能終日閑坐,癡癡地看著她。

馬塔最喜歡的還是聽她講話。綺可覓輕聲細語,他必須靠得很近才能聽清,而且如此這般,他便可吸入她的芬芳香氣——熱烈、濃郁、令人迷醉。她似乎能用聲音愛撫他,停在他的臉上,穿過他的發間,輕輕踏入他的心房。

她說起在阿汝盧吉島上度過的童年,說起身為公主卻被剝奪故國的成長矛盾。

她在祖父的一個忠臣家中長大,盡管她很想將自己視為富商之女,和非親生的姊妹並無二致,但她卻被教導,不可忘記王室血脈帶來的責任。

阿慕國人民仍待她為公主,盡管她再無寶座,也沒了宮殿。她在重大節慶上領舞,慰問與她一起哀嘆榮光不再的貴族,和兄弟姊妹在覓雨寧城的上等書院就讀,研習阿諾經典,學習歌唱與椰胡琴。她的公主頭銜就像一件有了感情的舊鬥篷,破不蔽體,棄之可惜。

後來便發生了起義。一夜之間,她卻過上了童話中的生活。群臣跪倒在她面前,轎夫眉眼低垂將她擡入覓雨寧城的王宮,所有古老儀式都復活了。她的周圍豎起一道看不見的圍墻。綺可覓公主的身份既是巨大的特權,亦是沉重的負擔。

馬塔理解這種負擔。它來自特權與責任,來自失落的舊時榮光,也來自嶄新的沉重期望。庫尼·加魯這樣的人從未有過這種體驗。他並未生在貴族之家,並未被剝奪與生俱來的權利,是不會理解的。庫尼之於馬塔就像是哥哥,但綺可覓公主卻能看透他的內心深處。他想象不出還能與哪個人感到更加親近,哪怕是飛恩。

“你和我一樣。”她說,“別人一直對你說,你應該是什麽樣子,給你設立了努力的目標。但你是否想過自己想要什麽?只是你自己,馬塔,而不是金篤家族的最後一人?”

“以前從未想過,直至此刻。”他說。

他搖搖頭,擺脫與綺可覓公主相伴時很容易墜入的夢囈狀態。他堅持應當禮數得體,也不想破壞了這份純粹的情感。他要帶她去見叔叔,圖諾阿公爵暨柯楚國元帥,獲得叔叔的祝福,而後,他便要向珀納多木王提親。

綺可覓深深做了一個福式,隨即起身,目送馬塔的身影在大廳中遠去。

她關上門,身子倚在門上,臉上換作一副極為悲傷的表情。她哀悼自己的自由,哀悼失去的自我。

卡諾·梭衛隊長竟認為是他的勇敢促使她和珀納多木王“奇跡般的”逃生,真是愚蠢。

我已有約定。

最令她痛苦的是,她的確喜歡馬塔,喜歡他笨拙僵硬的舉止,喜歡他真誠坦率的話語,喜歡他那張藏不住內心感受的面孔。就連他的缺點,她也並不在意:他脾氣不好,有著脆弱的自尊,過分在意榮譽——隨著時間推移,這些瑕疵都可錘煉成真正的高尚品質。

你難道無法看透我的假意微笑嗎?你難道無法識破我偽裝的心意?

她並不擅長魅惑之道——事實上,她對此一直嗤之以鼻,而且她在金多·馬拉納那邊也操之過急。但如今,如今她大獲成功。理由太過明顯,每當它浮現在她的腦海中時,她總是試圖否認:也許她根本不是虛情假意。可這個理由卻使她的行動遠遠更加可怕。

她攥緊拳頭,指甲紮進肉裏。她回想起烈火中的阿慕國,刀劍下的覓雨寧城。

她無法向馬塔袒露心扉。

我已有約定。

飛恩·金篤一直認為,女人不過是種消遣。他時而用女傭侍寢,滿足生理需求,但他絕不允許她們將他的精力從真正的任務上分散:他必須恢復金篤部落與柯楚國的榮耀。

但這個女人不一樣。這位綺可覓公主在他侄子的陪伴下來拜訪他了。

她充滿生機,就像一棵新鮮勃發的棗樹。盡管他麾下有兩萬大軍,連肅非王的一切軍務也須征詢他的意見,但她對他卻並無畏懼。她雖為公主,卻沒有領地,可她的言行舉止仿佛與他平起平坐。

她並不像許多女人那般在目光或態度中尋求他的庇護。這卻令他更想保護她,渴望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她說起對他的仰慕,說起阿汝盧吉島青年的犧牲令她悲傷。飛恩見過許多貴族女子,她們都很愚蠢,眼界僅限於閨房與歡宴。但這位公主卻為溺死在阿慕海峽幽暗海水中的兵士落下真摯的淚水。她懂得男人為何奔赴戰場追尋榮耀,但當他們垂死之時,他們心中想起的總是母親、妻子、女兒與姊妹。她的確值得他們為她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