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下(第2/4頁)

領頭的少年叫庫尼·加魯,又長又直的黑發在頭頂盤成私塾學生式樣的發髻。他很強壯,不胖,但肌肉結實,四肢有力。他和柯楚國的大多數人一樣雙眼狹長,其中閃著狡黠的光。他開路時十分粗暴,無論男女,一樣被他用臂肘推開,所過之處留下一片片瘀青和咒罵。

斷後的少年叫潤·客達,個子瘦高,神情緊張,跟著前面的夥伴穿過人群,就像是跟著輪船順風飛翔的海鷗,一路向周圍的憤怒群眾賠禮道歉。

“庫尼,我感覺咱們站在後面就挺好的。”潤說,“我真的感覺這樣不好。”

“那就別想那麽多感覺的事。”庫尼說,“你的問題就是思考太多。只要行動就行了。”

“羅因先生說,諸神希望我們三思而後行。”又有人朝他們罵罵咧咧地揮拳頭,潤急忙閃避,躲開了那一拳。

“沒人知道諸神到底希望什麽。”庫尼還在往前擠,根本沒有回頭,“羅因先生也不知道。”

他們終於擠過人山人海,站到了緊臨大路的位置,白石灰畫出的線條標明了觀眾應當保持的距離。

“這樣才能看清楚嘛。”庫尼深吸一口氣,盡情打量著眼前的一切。最後一名法沙半裸舞女從他面前經過時,他吹了個口哨表示贊許。“我可算知道為什麽人人都想當皇帝了。”

“別亂說!你想坐牢嗎?”潤緊張地環顧四周,以防有人聽到他們的話——庫尼總喜歡說些離經叛道的話,很容易被當成逆反者。

“我說,這不是比坐在屋裏刻蠟字和誦讀空非跡的《綱常經》強多了嗎?”庫尼一把摟住潤的肩膀,“你就承認吧,幸虧和我來了吧!”

羅因先生說過,不會為了皇家大巡關閉私塾,因為他認為皇帝也不希望年輕人中斷念書。可潤卻暗自懷疑羅因先生其實是對皇帝有所不滿。祖邸城裏許多人對皇帝的態度都很不明朗。

“羅因先生絕對不會贊成這事。”潤說。可他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群面紗舞女。

庫尼大笑起來。“反正先生會因為咱們逃了三天課罰打手板,還不如讓這頓打挨得值一點呢。”

“可每次你都能編出些聰明話躲過去,留我一個人挨雙份打!”

人群中的歡呼聲高漲起來。

寶座塔頂,皇帝以閑式【2】 坐姿雙腿前伸坐著,周遭堆滿柔軟的絲綢枕。只有皇帝可以在公眾場合采用這種坐姿,因為他是至尊之身。

寶座塔是一座絲綢與竹子制成的五層建築,聳立在二十根粗竹竿交錯搭建的平台上,由百名上身赤裸油亮的挑夫扛著。

寶座塔的下面四層滿是珠光寶氣的精美發條模型,其運動展現了寰宇四域:底層是火域——布滿開掘鉆石與金礦的惡魔;其上是水域——水中遊弋著魚群、水蛇和律動的水母;再上是土域,即人類所居之域——島嶼在四海中漂浮;最上面是空域——鳥兒和精靈的居所。

皇帝穿著閃亮的綢袍,皇冠由黃金和各色珠寶制成,冠頂一尊小雕像,雕的是四靜海之主——獨角鯨,那一根鯨角取自一頭幼象象牙最核心、最純正的部分,眼睛則是一雙沉甸甸的黑鉆,那是整片達拉群島最大的鉆石,是十五年前乍國攻下柯楚國時從柯楚國國庫擄走的。瑪碧德雷皇帝用一只手遮擋陽光,眯起眼睛望著漸近的大鳥。

“那是什麽?”他大聲問道。

緩緩移動的寶座塔下,皇家密探趕來告訴皇家衛隊隊長,祖邸官員都表示從未見過這只怪鳥。隊長向皇家衛隊低聲下令,這支達拉諸島最頂尖的部隊立刻向寶塔的挑夫們靠攏,收緊了隊形。

皇帝仍然盯著巨鳥,它緩慢卻明確無誤地飄近了。巨鳥拍打了一次翅膀,皇帝側耳傾聽,他仿佛透過四周鼎沸的人聲聽到一聲厲鳴,竟十分近似人的高喊。

皇帝出巡諸島已持續八月有余。瑪碧德雷皇帝很清楚,他必須親自露面,以此提醒被征服的諸國,乍國擁有何等力量與權威。但他非常疲憊。他渴望返回蟠城,他那號稱完美之城的新都。他渴望在他的奇獸園和水族館中流連,其中滿是達拉群島各地的鳥獸,包括遠航至天際線外的海盜敬獻給皇帝的幾只異獸。他渴望吃到心愛廚師烹飪的菜肴,而非出巡各地的奇怪供品。盡管這些食物可能是各地貴族極盡所能搜刮而來的珍饈,但每次都得耐心等待試菜師一一驗過,確認無毒,而且菜肴往往不是極度油膩就是過於辛辣,令他腸胃不適。

最關鍵的是,他感到十分厭倦。夜復一夜的宴會,皆由地方官員和貴族招待,幾百個夜晚化作混沌一片。無論他巡至何處,效忠歸順之辭都是千篇一律。他時常覺得自己仿佛劇場中的孤家寡人,夜夜觀看同一出戲,戲子雖每夜不同,布景也時時變化,但台詞卻始終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