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克的世界(第2/4頁)

終其一生,他似乎都在喋喋不休地講述他對這個迷亂世界的迷惘和困惑,發出深深嘆息。他是一個反叛者和失落者,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他的主人公以及其他角色總是像黑色的影子或者鬼魂一樣飄來飄去。他那些情節曲折詭譎的故事,更像是描述人類內心混沌動蕩的心理小說。他是一位超現實主義大師,像達利一樣,繪出了一幅幅的幻象。他與當時美國科幻的樂觀主義主流精神格格不入。但他的悲觀絕望中,又有一種對人性力量的堅信。他的主人公都在單槍匹馬地與命運不懈奮鬥、抗爭。

他最初的一些小說,特別是寫於1952年至1962年期間的,也常常模仿那些通俗雜志上的所謂“硬科幻”,有太空冒險啊,機器人啊,外星怪獸啊,激光槍什麽的。的確,那時的美國科幻,整個地位和品位並不高,也不如歐洲。歐洲有威爾斯、凡爾納、赫胥黎這些先驅,已給科幻注入了更高貴的血統。但是迪克只是把那些東西拿來做他的皮,他逐漸變得越來越迷戀於探究現實的本質,一心想要知曉什麽是真實,這糾纏了他的一生。他也深入善與惡、權力的濫用、人類的心理等深奧命題,控訴對集權主義的恐懼。他認為宇宙只是表面真實,實際上則是一重幻象,是一個巨大的欺騙,是被邪惡力量操控的皮影戲。他覺得宇宙可能有許多個。這在《尤比克》、《高城堡裏的人》等作品中表現得格外明顯。他也關注什麽是真正的人,並與贗品的人、人造的人作比較,如他在《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中表達的。迪克是美國最早一批使科幻嚴肅起來的作家之一,他賦予科幻以復雜的文學性、心理深度以及社會警示意義。

迪克拼命碼字的歲月,西方科幻迎來了它的黃金時代,彼時有阿西莫夫、克拉克、海因萊因這些大師叱咤風雲。特別是迪克的創作高峰期,即六十年代,那正是西方科技文明創造出的嶄新輝煌的時代。人進入太空,登上月球,探測金星和火星,發現類星體、脈沖星和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弱電統一理論提出,混沌理論提出,摩爾定律提出,制成第一台激光器,售出第一批工業用機器人,BASIC語言發明,英特爾公司成立,第一個體內起搏器問世,生態意識覺醒……人類張揚著開拓宇宙邊疆和潛入原子內部的雄心勃勃。1970年,按1958年的美元計算,美國人均國民生產總值達到三千五百美元,是一個世紀前的六倍多。好一個偉大而光榮的時代。這些也在主流的科幻小說中得以集中反映。

但迪克卻不那麽主流。他仿佛對這一切成就感到迷惑而不解。他的筆下是一個衰敗的西方世界,是文明的深深沒落,是科技的重重淪陷,是人類的異化和商業化,是整個宇宙的碎片化和假象化。他狀寫的是美國夢的破滅,他似乎早已在預言“9·11”事件或者攻占華爾街。迪克的幾乎每一部小說,都在批判他所在的這個社會,在唱反調,噴射出憤怒和失望。用奧爾迪斯的話來說,“迪克的大部分作品,就是一張充滿詛咒的羅網”。而達科·蘇恩文則評價說,“迪克感到不斷萎縮的(被遺棄荒廢的)世界裏充滿了痛苦,所有的人也逐漸失去了方向。”雖然愛與關懷等倫理道德一直是迪克小說的核心,但這些作品卻常常以死亡來收尾。在他的小說中,我們看見了一個有問題的、混亂的人生和時代,一個動蕩不安的多事之秋,人們想要用神來救贖,卻不可得。這種東西,跟同時期的垮掉的一代或者嬉皮士倒是如出一轍。迪克與凱魯亞克和金斯堡倒有些像是同道。

這背後或許有一種社會情緒。在整個六七十年代,越戰的泥潭,美蘇冷戰的危機,核武器毀滅地球的恐懼,人類企圖統治自然的野心,環境遭到破壞,倫敦毒霧,蕾切爾·卡森的《寂靜的春天》出版,都讓人騷動不安,不知所措,神經撕裂。然而或許更多的,還是來自迪克個人生命的投影,來自他那顆敏感而郁結的內心,來自他與自己身體與心理的搏鬥和掙紮。因此,他所有的書,歸根結底,寫的還是他本人,同時也書寫著他身邊真實的人們。他作品中的主角通常是小人物,他狀寫了他生命中認識的人,把他們放到極端的科幻場景中,讓他們在一個美國夢成為主旋律的時代,充滿驚恐和憂慮,無法共享出彩的人生,卻又在內心深處不放棄夢想。迪克對他們的命運滿懷同情。他的小說,總是把大觀念與渺小的人類個體相結合。正是這個,使得他那些灰暗疲乏、郁郁寡歡的作品充滿人性的力量,並與橫隔了偌大太平洋和漫長歷史間隔的我心心相印。

迪克寫的不是一般的科幻小說。他是邊界的破壞者,作出了許多十分特別而詭異的科幻設定,涉及了非機械論的新世界觀,那是相對論、量子論開始的後現代,並與混沌理論、熱力學第二定律、復雜性理論和虛擬現實混同。迪克的技術思想至今仍閃閃發光,並由科學延及人文,因此具有了長遠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