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4/7頁)

“是的。”齊爾丹說。

“沒有歷史意義,也沒有藝術和審美價值,但是有某種超凡脫俗的價值——真是奇妙。羅伯特,恰恰正是因為這是一件可憐的、不起眼的、愚拙的、看上去沒有任何價值的東西,才讓它擁有了悟。事實上,悟常常存在於最不起眼的地方,存在於基督教所說的‘被工匠擯棄的石頭上’。有時我們能在一根舊拐杖,或者路旁一個生銹的啤酒罐上體驗到悟。但是上述情況中的悟來自觀者自身,是一種宗教體驗。而在這兒,是工藝師把悟融到了這件東西裏,而不僅僅是看到東西裏本來就有的悟。”保羅擡起頭,“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明白。”齊爾丹說。

“換句話說,這件東西給我們指出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我們不能稱之為藝術,因為它沒有形式,也不能稱之為宗教。它是什麽呢?我一直不停地琢磨這枚飾針,但一直琢磨不透。顯然,我們的語言裏沒有給這件東西命名的詞匯。因此,羅伯特,你是對的,這的確是一件完全嶄新的真品。”

真品,齊爾丹想。對,當然是真品。這我知道。但是其他的——

“有了這些體會,”保羅繼續說,“我又把先前那幫生意上的朋友請到這兒來。就像剛才對你講的那樣,我把自己的想法如實地跟他們說了一遍,沒有任何花言巧語。這個問題很重要,因此必須把我的所感所悟告訴大家,無需虛禮客套。我要求大家認真聽。”

齊爾丹知道,對保羅這樣的日本人來說,把自己的觀點強加給別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結果令人滿意。”保羅說,“他們在我的一再勸說下接受了我的觀點,理解了我給他們描述的那種體會。所以我的辛苦是值得的。做完這件事,我就罷手了。就這些,羅伯特。我累了。“他把飾針放回盒子裏。“我的責任到此為止。我已經盡心盡責了。”他把盒子推給齊爾丹。

“先生,這是您的。”齊爾丹忐忑地說。眼下的情形是他以前從未經歷過的。一個上層社會的日本人把別人送給他的禮物捧上了天——然後又把它退了回去。齊爾丹感到自己的腿在顫抖。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他站在那兒擺弄著自己的袖口,臉漲得通紅。

保羅平靜地、不留情面地說道:“羅伯特,你必須以更大的勇氣面對現實。”

齊爾丹臉色蒼白地囁嚅道:“現在我心裏亂七八糟——”

保羅站起身來,面對著他。“聽著,現在是你的事情了。你是這件東西,還有其他類似東西的唯一代理。還有,你是內行。你自己一個人靜一靜,好好想想,或許可以求問一下《易經》。然後再研究怎樣在你的櫥窗裏布置這些展品,還有你的廣告,你的銷售方式。”

齊爾丹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你會找到辦法的。”保羅說,“你必須想辦法讓這些東西被更多人接受。”

齊爾丹大吃一驚。這個人對我說,我有義務為埃德弗蘭克珠寶定做公司負道義上的責任。這就是日本人神經質般的古怪世界觀:在保羅·香莊良思看來,對於珠寶首飾工藝品,無論在經營上還是精神上,都必須全身心地投入,否則就無法接受。

最糟糕的是,保羅代表日本核心文化和傳統,當然具有權威性。

責任,他痛苦地想。一旦承擔起了責任,他的下半輩子就脫不了幹系,直到他進墳墓為止。保羅——如願以償,不管怎麽說——已經盡了他的責任。但是齊爾丹的責任,啊,卻是沒完沒了了。

他們是精神錯亂,齊爾丹心裏說。舉例來說,他們絕不會因為責任而去幫助一個貧民窟裏受傷害的人振作起來。怎麽評價這種責任心呢?這是日本的民族特色。一個民族,你讓它復制一艘英國的驅逐艦,它連驅逐艦上鍋爐的修修補補也復制下來。這樣的民族有這樣的責任心,也就不足為怪了。

保羅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好在齊尓丹長期養成了習慣,不會輕易流露出自己的真實感情。他臉上的表情溫和沉著,這樣的表情正適合眼下的情形。他可以感覺到臉上的面具。

簡直是一場噩夢,齊爾丹想。一場災難。還不如讓保羅以為我在勾引他太太。

貝蒂。現在她再也沒有機會看到這枚針飾了。他原先的計劃也破產了。悟和情欲水火不容。正如保羅說的,悟是像遺跡一樣嚴肅而神聖的。

“我把你的名片給了那些生意上的朋友,每人一張。”保羅說。

“什麽?”齊爾丹還在想自己的心思。

“你的商務名片。這樣他們就可以過去找你,看看其他的樣品。”

“明白了。”齊爾丹說。

“還有一件事。”保羅說,“有一個朋友希望在他那裏和你詳細地討論這個問題。我把他的名字和地址寫下來了。”保羅把一張折疊起來的方紙片遞給齊爾丹。“他想讓他生意上的同僚也聽一聽。”保羅補充說,“他是做進出口的,生意做得很大,特別是面向南美的出口,生產收音機、照相機、雙筒望遠鏡和錄音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