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馬爾克小心翼翼地往高腳杯裏倒進一點五英寸高的波旁威士忌,然後把酒瓶放下。他舉杯時,玻璃杯光滑的表面反射出從廚房窗戶裏透進的漸暗光線。他啜了一小口,把杯子放回桌子上。桌子上還擺著他沒吃完的晚餐。隨著火辣辣的液體沖刷下他的喉嚨,他的肩膀不由自主地一抖。

他並不喜獨酌,要是能與他人共飲是最好,那甚至可以說是饒有情趣的。酒精是絕佳的社交潤滑劑。而獨酌則不同,它的目的是消除精神上的痛楚,而這個目的很少能實現。至少對於馬爾克而言是這樣的。酒精的效果是使自己隱藏起來,否認自己的失敗,轉而責備他人。

馬爾克是最近才養成這樣的習慣的,是為了克服這一輩子最令他厭惡的東西。他又啜了一口,這種令人反胃的味道讓他的臉都扭曲了,這味道激起了他痛苦的童年記憶。這樣實在不像他的作風,馬爾克開始懷疑自己的動機。他這是可憐自己嗎?是在用夜裏的惡心、清早的頭痛來懲罰自己嗎?還是他選擇用這種老掉牙的方式來證明自己覺察到了什麽東西?他什麽工作都做不下去,一整天都在喝悶酒、沉思,而他的批判性人格,他所謂的另一個大腦,嘲笑他用如此誇張地方式地對待內心的痛苦。

他的憂慮之一是,莫莉一直堅稱自己絕不完美,她有嚴重的缺陷,要是馬爾克知道了會很吃驚。他一直在期待莫莉能在來信中告訴他那些缺陷什麽,但她僅僅是時不時地給他些暗示。為什麽這樣呢?是因為那些事太難以啟齒?她不相信他能夠接受真相?她是不是在擔心坦白會讓他厭惡她,而離她而去?他知道她曾經有過短暫的婚姻。是因為這個原因嗎?她說謊了嗎?馬爾克的腦袋夜夜都被各種各樣肮臟的揣測填滿:莫莉吸毒成癮、與陌生人亂交、賣身給淫穢的老頭、縱情於性虐、謀殺。而到了白天,他知道這些根本不可能,但盡管如此他卻被這些猜測動搖了,不願再繼續做這樣的臆測。

馬爾克也因為莫莉信件中令人不安的暗示而心神不寧。主要原因是她與亞當的友誼與日俱增。也許這只是馬爾克的想象,但他確信莫莉越是與自己的數字胞兄打得火熱,對他就越冷淡。當然,她也可能只是在戲弄他。莫莉看起來對於戲弄別人有種反常的快感。但這樣的戲弄反而透露出某些更深層真相的線索。

他又啜了一小口。

莫莉喜歡提亞當是“沒有欲望的”這樣的話。這恰恰說明了她感覺到了馬爾克的渴望所帶來的壓力,並且讓她不堪重負。他自己的信大多是述說他自己是如何的想她。他小心地避免暗示自己的生理饑渴,但莫莉善於挖掘言外之意。

在一封又一封的信中,莫莉贊揚亞當將壞人繩之以法的英雄行為。亞當的英雄壯舉令人驚嘆。

在上一封回信中,馬爾克嘲笑了亞當所謂的英雄氣概。他匿名是為了使自己免於陷入危險境地。而恰恰是亞當的無私行為引起了軍事承包商的注意,並緊接著來吞並默曼阿莫爾公司,以獲得對他的控制權。莫莉一如既往地火眼晶晶,批評馬爾克這麽說是出於嫉妒。同時,馬爾克也擔心,自己的工作,畢竟僅僅是普及科學知識,無法與亞當的高尚行動相提並論。

莫莉對他的揭露完全沒有起作用。如果亞當是無私的,那麽他馬爾克就是自私的了。即便她表面上沒有這麽說,但馬爾克依然被她暗含的指責戳傷。這是真的。他希望莫莉完全屬於他,雖然這很不理性、不現實也不明智。

他往酒杯裏倒了更多波旁紅酒,舉到唇邊。這低劣的混合物。

馬爾克拿著一本黃色的便箋本和一支筆躺到床上,無精打采地打算構思一封給莫莉的信。信的內容必須看上去愉悅、樂觀,不能表現出他的沮喪和擔憂。這時,隔壁的房間傳來響亮的丁玲聲,把他從床上拉了起來。

又是亞當,不請自來地出現在馬爾克的電腦屏幕上。馬爾克坐在電腦桌前的椅子上,這樣攝像頭才能捕捉拍到他的臉。他希望自己不要把敵意表現出來。

亞當點頭問好。“抱歉,希望沒有打擾,或吵醒你。我在擔心自己未來是否有能力做自己最重視的事情。”

“是什麽呢?”我為什麽要在乎這種狗屁事呢?

“很快我會特別忙。我們有了重大發現。原來,我的晶片正是科恩菲爾德之前試著上傳自己大腦時用過的那一塊。它是12塊晶片中唯一一塊接受了兩次大腦掃描的晶片。我們正在總結第一次掃描的特征,這樣我就能復制這個過程了。”

“所以你要開始格式化光盤了?”

“對,類似於格式化。更多的是嘗試在掃描失敗的晶片上復制出我的初始狀態。但首先,我得仔細挖掘我自己的記憶,以便了解科恩菲爾德留給我的是什麽樣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