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萌芽(第2/3頁)

我還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如果這裏是醫院,我可能已經從重症監護室轉到了別的病房,也可能是被送到了另一棟建築。

有個問題:如果我是住院了,為什麽沒人來探望我呢?

我開始回想那些可能會關心我,會來醫院看望我的人。沃特•藍禮,我在新聞業最好的朋友,一個煙鬼,從不肯戒煙,無視醫生的警告、我的取笑,以及他成年子女們的懇求。艾莉森或者克勞迪婭,她們喜歡跟我調情,但是並不想有更深入的發展。邁克爾•佩林,《網絡技術》雜志的編輯,還有鮑勃•阿伯拉德,經常向我約稿的老主顧之一。我的表弟文斯,身上總帶著啤酒味,常常拉我去看棒球和曲棍球比賽。最近我失戀之後,他把我當成了他的個人事業來經營,帶我去酒吧泡妞,去夜店跳舞,觀看體育比賽。他甚至堅持要跟我上籃球場比畫比畫,結果總是被我打得屁滾尿流。

一張臉在記憶中浮現出來,甜美得無法形容,帶著難以言說的憂傷。是妮可的臉。緊接著是一連串的聯想:我們在一起散步,我們一起去看電影,我們在一起的生活,我們一起做晚飯,我們一起入睡。但是我們已經分手了。她沒有理由來探望我,或者關心我的健康。她已經脫離了我的生活轉道。悲傷在我心裏太根深蒂固,甚至把文斯對我的關心都不當回事。但是,我是真的愛我那個胖乎乎的表弟。

我又想到了我的妹妹索菲亞。我們兩個上次談話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一定是在最近,在她剛生下第一個孩子的時候。他們住在紐約,所以她沒來這裏也是正常的。如果她跑來看我的話,我可能是出大問題了,因此我的擔心也漸漸平復了。我應該不會病得多嚴重——除非她不知道我出了事。

我的頭沒法轉動。

當我注意到自己的癱瘓狀態時,那幾個人中有兩個男的出現在我視野的邊緣,觀察著我。他們相互交換著眼神。年輕些的男子彎下身子,在一個無聲的鍵盤上敲著什麽。然後兩個人再一次轉過身來,盯著我看。他們的動作喚起了我原本快要消失的好奇心,讓我想要試著轉過頭去看他們,但是我的頭轉不動。我一動也不能動,無可奈何。年紀較大的男子現在朝我伸出手,接著【黑暗】。

我又一次醒來。我發現自己又到了一個新的環境。天花板更低,離我更近;隔音瓦是與之前顏色略有不同的米白色。我依然不太在意這些意識的中斷,以及隨之發生的位置變換。為什麽我這麽意興闌珊?當然,作為一個記者,我應該本性好奇。是什麽讓我發生變化了?我應該尋找原因嗎?

我不知道。也許也不是。好像有太多的麻煩。然而懶散好像並不是我了無生氣的唯一原因。還有可能本來就不想知道……

那個亞洲男子和那個年輕女子似乎正在說著什麽。起碼他們的嘴唇在動,但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事實上,我恐懼地意識到,我聽不到任何聲音。沒有說話聲,沒有儀器的嘀嘀聲,沒有電話鈴聲,沒有遠處街道上的嘈雜聲,沒有收音機或者電視的聲音,什麽聲音都沒有。除了寂靜,什麽都沒有。這駭人的發現讓我不知所措,陷入絕望。我之前怎麽沒注意到這麽可怕的缺陷?我完完全全聾了。

我的震驚和不安漸漸緩解,變成了無聲的哀傷。又經過一段思緒的飄忽不定,以及任何念頭,任何夢境都沒有的情緒低落期,我重新讓自己振作起來,總結了一下我的身心障礙:我的頭沒法動、我的耳朵聽不見。

現在我開始擔心了。我還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嗎?

通過大致清點,我發現了一個更加可怕的缺陷:我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恐慌,迅速確認,我對自己的身體沒有任何感知。我感覺不到自己190磅的體重在床上或手術台上產生的壓力。感覺不到冷熱。沒有癢的感覺,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沒有被衣服包裹或是被單覆蓋的感覺。我感覺不到我的胳膊和腿的姿勢。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小便,或者我是不是插著導尿管。我甚至不能吞咽,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需要吞咽。只有一種駭人的、神秘的本體缺乏感。就好像是我六英尺兩英寸的軀殼被人偷走了。

我嘗試著叫出聲,呼救,尖叫——但是什麽都沒有發生。我不知道我大腦發出的緊急信號有沒有傳達到我的隔膜肌,我的下巴,或者喉嚨。我感覺不到我的臉。我沒法轉動眼球。沒法感覺到眼睛裏是不是噙著淚水,要不然的話我的眼睛肯定是盈滿了淚水。我沒法擡頭,沒法看到我的全身。我被一動不動地凍結在原地。

我仿佛只是一堆可怕的念頭的集合——在這個靜悄悄的,毫無生氣的房間裏浮著、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