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烏拉斯(第4/13頁)

可是,如果一個理論的全部要素都可以證實,這樣的理論難道不是簡單的重復嗎?只有在無法證實,甚至可以證偽的領域,人們才有可能突破循環,繼續向前。

同時共存假說具有無法證實的特性,這三天來,確切說是過去十年裏,謝維克一直在為它的這個特性絕望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現在看來,這一點真的有那麽要緊嗎?

他一直在摸索,想把握住確定性,似乎這是他可以擁有的某種東西。他一直在要求某種安全、某種保障。當然,他並沒有得到這樣的安全和保障,假使得到,那也會成為一個牢籠。只需要假設同時共存狀態確實存在,他就可以自由地應用可愛的相對幾何學,也就能繼續前行了,因為下一步已經非常清晰明朗。連續性的共存可以通過薩伊巴轉換級數來處理;做完了這一步,連續發生跟同時並存之間根本就不再對立了。順序與共時之間的根本統一將由此變得一目了然,而間隔的概念可以將宇宙的靜態及動態方面連接起來。事實就在眼前,十年了,他怎麽就一直視而不見呢?現在,繼續前行已經毫無困難。事實上他已經在前進,已經做到了。通過這最初的、看似不經意的一瞥,他理解了久遠過去中的那次失敗,由此看到了方法,也看到了未來的全部前景。墻轟然倒塌,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全部景象。眼前的一切非常簡單,比任何事物都要簡單,其中包含著所有復雜事物、所有承諾。它是啟示,是沒有障礙的路徑,通往家園、通往光明的路徑。

此刻他的心情就像一個在太陽下奔跑的小孩子。前方沒有盡頭,沒有盡頭……

不過在這樣全然放松、無比愉悅之時,他卻又害怕地戰栗起來。他雙手顫抖,眼中充滿淚水,似乎正在直視著太陽。人畢竟是血肉之軀,知道自己畢生的目標得以實現,那種感覺真是奇怪,太奇怪了。

不過他還是繼續盯著太陽,望向更遠的地方,像一個小孩子一樣歡天喜地。直到突然發現沒法再往前的時候,他才轉回頭,淚眼婆娑地環顧四周,發現屋子裏已經黑了,高聳的窗戶外已是滿天星鬥。

那個時刻已經過去;他看著它離自己而去,並沒有想要抓住它。他知道,自己是它的一部分,而非它是自己的一部分。他在它的掌握之中。

片刻之後,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打開燈。他在屋裏來回踱了一小會兒,摸摸這個摸摸那個——一本書的封皮、一盞燈罩,很高興自己又回到了這些熟悉的東西當中,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裏——在這一刻,這個星球和那個星球,烏拉斯和阿納瑞斯,對他來說,就如同沙灘上的兩顆沙粒一般沒有任何分別。世上不再有深淵,不再有墻,也不再有背井離鄉的人。他已經看到了宇宙的基石,牢固的基石。

他腳步發虛、慢慢走進臥室,衣服也沒脫就跳上床。他雙手枕頭躺在床上,漫無目的地盤算著下一步研究中各種各樣的細節,沉浸在一種莊嚴愉悅的感恩情緒之中,然後慢慢地進入安詳的幻境,再之後便睡著了。

他睡了十個小時,醒來之後就開始思考用什麽等式能夠表達時間間隔的概念。他走到書桌邊,開始推算這些等式。這天下午他有課,於是去上了課,之後又去高級教員食堂吃飯,在那裏跟同事們聊天氣、戰爭,還有他們提起的所有話題。不知道他們是否注意到了他的變化,即便他們注意到了,他也沒有發覺,因為他其實對他們毫不在意。這之後,他又回到屋裏繼續工作。

按照烏拉斯計時方法,一天是二十小時。整整八天裏,他每天都會花上十二到十六個小時坐在桌前,要麽就在屋裏轉悠。他那雙明亮的眼睛不時地看看窗戶,窗外要麽是煦暖的春陽,要麽是滿天繁星和漸漸虧缺的茶色月亮。

艾弗爾端著早餐盤走了進來,看到謝維克衣服脫了一半躺在床上,雙眼緊閉,嘴裏說著他聽不懂的外國話。他趕緊把謝維克叫了起來。謝維克打個激靈,醒了,接著從床上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進另一間屋子,走到空空如也的書桌跟前;他愣愣地盯著電腦,電腦裏的數據已經被清空了,然後他就那樣站著,就像一個被打了一悶棍,還沒緩過勁兒來的人一樣。艾弗爾費力地幫著他重新躺回床上,問道:“先生,您發燒了。要叫大夫嗎?”

“不!”

“真的不用嗎,先生?”

“不用!不要放任何人進來。就說我病了,艾弗爾。”

“那麽他們肯定會叫大夫來的。可以說您還在工作,先生。他們喜歡聽這個。”

“出去的時候把門鎖上。”謝維克說。自己的血肉之軀令他很是沮喪;他筋疲力盡,虛弱不堪,感覺很煩躁很驚慌。他害怕帕伊,害怕奧伊伊,害怕警方的搜查隊。他聽過、讀過的關於烏拉斯警察、秘密警察的一切以及他自己的一知半解,都可怕而生動地進入了他的大腦,就像一個患病的人回想起自己看到過所有同癌症有關的詞匯。高燒讓他痛苦不堪,他擡頭看著艾弗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