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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個孩子的領事搖搖晃晃地走進藍黑的晦暗之中,盲目地尋找著誰,能抓住他的手,讓他安心。

一只手扣上了他的手。但那不是希莉的手。那只手無比堅定地捏著他,手指都是利刃。

領事驚醒,大吸涼氣。

天黑了。他至少已經睡了七個小時。他用力掙脫繩子,坐直,看著通信志顯屏的光芒。

十二小時。他已經睡了十二個小時。

他探過身子,向下望去,做這個動作時,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疼痛不已。

霍鷹飛毯穩穩地保持在四十米的高度,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低矮的山丘在身下連綿起伏,有些峰頂距離飛毯僅有兩三米,定是堪堪掠過;橙色柳草和矮小地衣混雜叢生,活像滿是孔洞的海綿。

過去幾小時裏的某時某處,他已經飛過了草之海的南岸,錯過了邊緣小港和霍利河碼頭,也就是他們的浮置遊船“貝納勒斯”號的停泊處。

領事沒帶指南針——指南針在海伯利安上毫無用處——他的通信志也沒有慣性定向儀的程序。他本計劃沿著霍利河向南再折向西,回到濟慈,免得像他們朝聖的來路一樣費盡周折逆流而上,途中還要應付河流偏向和漩渦。

可現在,他迷路了。

領事將霍鷹飛毯降落在一個低矮的山頭上,走到堅實的地面上,痛得不由得呻吟了一聲,然後折疊好飛毯。他知道,現在飛控線的電量一定至少已經耗去了三分之一……可能更多。他不知道隨著飛毯變舊,效率降低的幅度到底如何。

山峰看起來和草之海西南面的丘陵地帶相差無幾,但找不到河流的蹤影。通信志告訴領事,天黑僅過了一兩個小時,然而西方卻看不見任何日落的余跡。天空愁雲慘淡,遮蔽了本應在視野中的星光和所有的空戰。

“該死。”領事低聲說著。他四處走動,直到自然的召喚來臨,他在一片小陡坡的邊緣方便完畢,然後回到飛毯旁拿起一個水瓶喝水。好好想想。

他之前給飛毯設定的是西南航向,那麽穿越草之海時應該是抵達了邊陲港城,起碼是它附近。如果他只是在睡著的時候飛過了邊陲和霍利河,那麽河流應該在他南邊的某處,也就是左下方。但如果他是從離開朝聖者宿營地起就定錯了方向,往左偏離了幾度,那麽河流應該在他右邊的某個地方,向著東北方蜿蜒。哪怕是走錯了路,最終他也能找到路標——別的不說,至少找得到鬃毛北部的海岸——但這樣就會讓他耽擱上整整一天。

領事踢著一塊石頭,抱起雙臂。白天很熱,現在空氣倒很涼爽。他突然一陣發抖,這才意識到自己被太陽曝曬後傷得不輕。他撓撓頭皮,然後咒罵著彈開了手指。究竟是哪條路?

風呼哨著穿過低矮的鼠尾草和海綿狀地衣。領事感覺,他已經遠遠地逃離了光陰冢和伯勞的威脅,但依然能覺察到索爾、杜雷、海特·馬斯蒂恩、布勞恩、失蹤的塞利納斯、卡薩德的存在,那感覺如急迫的壓力箍在他的肩膀上。領事加入朝聖者隊伍只是最終出於虛無主義的舉動,是一次毫無意義的自殺,只為了給自己的痛苦畫上句號。霸主在布雷西亞上的密謀戕害了他的妻兒,而現在,竟連他們的記憶皆已失卻;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可恨的背叛——背叛他已經服務了幾近四十年的政府,背叛那些信任他的驅逐者,這些都讓他無比痛苦。

領事坐上一塊巖石,想著在光陰冢山谷裏等待的索爾和他年幼的孩子,感到那種空穴來風的自我厭惡逐漸褪去。他想起布勞恩,那勇敢的女人、能量的化身,她正無助地躺著,頭骨上接出的伯勞邪物如水蛭般蔓生。

他坐起身,激活飛毯,升到八百米高,如此接近雲層頂,似乎舉起手就能觸摸到。

左面遠遠的地方,雲層倏忽裂開,露出一絲漣漪的鱗波。霍利河正在南方大約五公裏外。

領事將霍鷹飛毯猛地傾斜轉彎向左,感覺著疲憊的密蔽場力不從心地將他壓向飛毯,但綁在身上的繩子給了他一些安全感。十分鐘後,他就已高高地淩駕於水面,飛撲而下,以確定那就是寬闊的霍利河,不是什麽分流旁支。

那正是霍利河。輻射蛛紗在沿岸低矮的沼澤地帶閃閃發亮。建築蟻築出的鋸齒狀高大城塔將幽靈般的浮影投上天空,天色比地面亮不了多少。

領事上升到二十米,拿起瓶子喝了點水,然後全速向下遊前進。

抵達杜霍波爾林村莊時,日出的霞光照在了他的身上,那裏十分靠近卡拉船閘,禦用傳輸運河急轉向西,流往北方的城市居民點和鬃毛。領事知道,這裏距首都還不到一百五十公裏——但是依霍鷹飛毯的超慢速推算,還要經過七小時才能到達,那真令人發狂。旅途到此境地,他希望能發現一艘正在巡邏的軍事掠行艇,或是從納雅得灌木林駛出的載客飛艇,哪怕一艘可供他征用的機動快艇。但霍利河沿岸除了偶爾出現的燃燒建築或遙遠窗戶內的酥油燈之外,沒有生命活動的跡象。碼頭空蕩冷清,門可羅雀。河流船閘之上的蝠鱝圈欄現已空寂,大門洞開。河流在下遊地段闊展至兩倍寬,但再也看不到一排排的運輸駁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