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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抗什麽?

詩人停了下來,鵝毛筆頓在那兒,現在,他終於發現自己幾乎已經無法看清紙頁。他已經在半暗的狀態下寫了好長時間了,現在,全然的黑暗降臨了。

世界再一次湧了進來,塞利納斯恢復了神志,就像高潮後感覺的重新回歸。在回歸時,只有作家的重新屈臨世界顯得更為痛苦,榮耀的曳尾之雲在感官瑣事的塵世之流中迅速消散。

塞利納斯環顧左右。巨大的餐廳一片漆黑,唯有斷斷續續閃爍的星光和遙遠的爆炸之光鉆過頂上的窗格和常春藤。身邊的桌子就是一片陰影,四方三十米外的墻壁是更深的陰影,還帶著沙漠蔓草的曲張之影。餐廳之外,夜風升騰,聲音異常響亮,穹頂參差不齊的梁椽和裂口中的縫隙唱著一曲曲女低音和女高音獨奏。

詩人嘆了口氣。他背包裏沒有手持火炬。除了水和《詩篇》,他什麽也沒帶。他感覺到自己饑腸轆轆,胃在發脾氣。那該死的布勞恩去哪裏了?不過剛想到她,他就又變得相當開心起來,他很高興那女人沒有回來找他。他需要單獨留在這兒完成詩作……在這樣的速度之下,用不了一天時間,也許只要一晚上就行。只要幾小時,他就能了結自己的畢生之作,就能休息一會兒,欣賞小小的日常之物,處理生活的瑣事。多年來,它們一直是這項無法完成的工作中,令人不快的煩擾。

馬丁·塞利納斯又嘆了口氣,開始把手稿塞進背包裏。他得先到什麽地方找點燈光……或者點把火,用哀王比利的古老織錦作為引火物。如果必要,他會在外面太空站的燈火之下寫詩。

塞利納斯拿起最後幾張紙和筆,轉身尋找出口。

什麽東西正站在漆黑的大廳中,伴他左右。

是拉米亞,他想,慰藉和失望的情緒互相纏鬥。

但不是布勞恩·拉米亞。塞利納斯注意到那畸變的形體,龐大的身軀,底下兩條極長的腿,甲殼和棘刺上的星光匯演,四條手臂暗影交疊,尤其是那地獄般光亮的水晶發出的紅寶石光芒,那便是眼睛所在的地方。

塞利納斯呻吟一聲,癱坐回椅子中。“現在別來煩我!”他叫道,“快滾,你這該死的眼睛!”

高大的影子走近了些,腳步踏在冰冷的瓷地上,寂靜無聲。天空泛起血紅的能量波紋,現在,詩人可以看見包圍過來的棘刺、刀刃和金屬絲網了。

“不!”馬丁·塞利納斯喊道,“不行!饒了我吧!”

伯勞又走近了些。塞利納斯的手哆嗦著,再次拿起筆,在最後一張紙空空的下緣寫起字來:是時候了,馬丁。

馬丁盯著自己所寫下的文字,壓抑著瘋狂傻笑的沖動。就他所知,伯勞從沒和任何人……說過話……交流過。除了通過痛苦和死亡這對出雙入對的媒介。“不!”他再次叫道,“我有工作要做。去找其他人,你這該死的怪物!”

伯勞又向前邁了一步。天空閃動著寂靜的等離子彈光芒,紅黃之光在怪物的水銀胸脯和手臂上流淌而下,就像濺出的油彩。馬丁·塞利納斯的手又哆嗦了一下,在先前那句話下面接著寫道——是時候了,馬丁。

塞利納斯把手稿抱在懷裏,從桌上拿起最後幾張紙,以免自己再寫什麽東西。他幾乎朝著那幽靈噓了口氣,露出了一副可怕的齜牙咧嘴的面容。

你即將和你的主子交換位置,他的手還是不由自主地在桌面上寫道。

“不是現在!”詩人尖叫道,“比利已經死了!就讓我完成吧。求求你了!”馬丁·塞利納斯在自己漫長又漫長的一生中從沒求過別人。但他現在低聲下氣地乞求了。“求你了,哦,求你。就讓我完成吧。”

伯勞向前走了一步。現在,它是那麽近,那奇形怪狀的上身已經擋住了星光,詩人隱沒在它的影子之下。

不,馬丁·塞利納斯寫下了這個字,伯勞伸出那無限長的胳膊,無盡鋒利的手指刺穿了詩人的手臂,直入骨髓。手中的筆掉落在地上。

馬丁尖叫著,他從餐廳穹頂下被拉了出來。他尖叫著,看見腳底下的沙丘,聽見自己尖叫聲下的流沙聲,看見從山谷中矗立起來的那棵樹。

那棵樹比整個山谷還要大,比朝聖者穿越的山嶺還要高;上部枝幹似乎探進了天穹之中。這棵樹由鋼和鉻所制,樹枝都是棘刺和蕁麻。在那些棘刺上,許許多多人在掙紮、在扭動——成千上萬。漸暗的天空發出紅色之光,塞利納斯雖然痛苦異常,但還是集中起精神,並發現自己認出了幾個人影。那是一具具軀體,不是什麽魂靈或者其他抽象之物,他們顯然正忍受著痛苦的生命折磨。

很有必要,塞利納斯在伯勞冷冰冰的胸脯上寫道。鮮血在水銀和沙子之上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