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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睡過了嗎?”我們走上樹梢遠距傳輸接待區的時候,利·亨特問我。

“睡過了。”

“我希望,你做的是個好夢吧?”亨特說著,對於我這種在政府的達官要人辛苦賣力時還膽敢睡大覺的人,絲毫沒有要隱藏諷刺和偏見的意思。

“不是特別好的夢。”我說著,環顧身前通向就餐樓層的寬闊樓梯。

在環網,每一塊大陸上每一個國家裏每一個省的每一座城鎮都似乎誇口說擁有四星級餐廳;真正的美食家數不勝數,鑒賞力經過兩百顆星球珍饈佳肴的千錘百煉,但哪怕在這個烹調技術高超、餐飲業鼎盛發達的環網,“樹梢”也能獨樹一幟。

“樹梢”坐落於巨杉成林的星球上,位於最高的某棵樹上,占據了好幾英畝面積的上枝,距地面達半英裏。我和亨特爬上一段樓梯,此處有四米寬,掩映在寬如大街的龐大樹枝之間,它們的樹葉都如船帆大小,而主幹——被聚光燈照亮,只能從樹葉的縫隙間瞥見——比大多數山脈的正面還要峻峭和雄偉。樹梢的上層建有涼亭,其中坐落著二十個用餐平台,入座的依據是階銜、特權、財富和權力的升序排列。特別是權力。在這個社會,擁有億萬家財幾乎是家常便飯,盡管樹梢的一頓飯花費高達一千馬克,但還是有上百萬人有實力支付,而最終裁定地位和待遇的就是權力——這永不過時的貨幣。

傍晚的聚會選在最上層甲板的一個堰木質地的弧形平台(因為繆爾木不允許被踐踏),從那裏可以望見漸暗的檸檬色天空,一片無垠的略矮樹梢延伸至遼遠的地平線,聖徒的樹屋和禮拜室發出柔和的橘紅色光線,從遠處微微曳動的綠色、焦茶色和琥珀色樹葉墻面之中透過來。參加宴會的大約有六十人;我認出了科爾謝夫議員,他那頭白發在日式提燈下熠熠閃光,還有阿爾貝都顧問、莫泊閣將軍、辛格元帥、普羅·特恩·登齊爾-希亞特-阿明總統,全局發言人吉本斯,另外還有十數個議員,來自諸如天龍星七號、天津四丙、北島、富士星、復興姐妹星、麥塔科瑟、茂伊約、希伯倫、新地、伊克塞翁等強大的環網星球,以及一群地位較低的政客。行為藝術家斯賓塞·雷諾茲也在場,他穿著一身華美的栗色天鵝絨正式上衣,此外我沒有見到任何藝術家。我倒是看到泰倫娜·綠翼-翡正在人滿為患的甲板另一側——這個從出版商轉行來的慈善家身著一襲由上千片薄如蟬翼的皮革花瓣綴成的禮服,深藍色的秀發高高盤起,塑成波浪形,禮服卻是手工縫制出的獨創樣式,臉上的妝容惹人注目,卻拒人千裏之外,和五六十年以前比起來,她的姿色確實大不如前。我在摩肩接踵的大廳裏朝她的方向擠去,賓客在倒數第二層甲板上四處遊蕩,洗劫那裏數不清的酒吧,等待著主人用餐的一聲令下。

“約瑟夫,天哪,”我擠完最後幾碼的時候,綠翼-翡驚呼道,“你怎麽也被邀請到這樣一個沉悶的宴會上來了?”

我微微一笑,遞給她一杯香檳。這個掌管了文學風尚界的皇太後之所以認識我,只是因為一年前她曾去希望星參加了為期一周的藝術節,而當時我恰恰與一些環網聞名的大師級人物交好,譬如薩姆德·布列維三世、哈弗爾的米龍,還有李思梅·考伯。泰倫娜是一只拒絕滅絕的恐龍——要不是厚重的粉底遮蓋,她的手腕、手掌和脖頸都會因重復多次的鮑爾森理療而大泛藍光,此外,她花費數十年的時間參與短程星際巡航躍遷,或是令人難以置信地去那些高档得都少有人知道名字的礦泉療養地接受昂貴的冰凍沉眠;結果,泰倫娜·綠翼-翡堅韌不拔地將人類社會在手中牢牢抓了三個多世紀,還沒有任何要放手的意思。每次從長達二十年的沉眠中醒來,她的財富便已翻上一倍,傳奇指數也急速膨脹。

“你還住在我去年遊歷過的那顆沉悶的小行星上嗎?”她問。

“那是希望星。”我開口道,心裏明白,她知道那顆無足輕重的星球上每一位重量級藝術家宅邸的確切位置。“不,從表面上看,可以說我目前已經移居到了鯨心。”

綠翼-翡做了個鬼臉。我隱隱約約感覺到大約有八到十個旁觀者正專心地注視著我,心裏揣測著,這個進入她內層軌道的無禮年輕人究竟是何方神聖。“那對你來說真是太慘了,”泰倫娜說,“竟住在一顆滿是商販和政府官僚的星球上。我希望他們準許你早日解脫!”

我舉起酒杯向她敬酒。“我也想問你,”我說,“你以前是不是馬丁·塞利納斯的編輯?”

這位皇太後放下酒杯,冷冷地瞪著我。刹那間,我想象著如果梅伊娜·悅石和這個女人專注地進行意念對決,會是什麽情景;我打了個冷戰,等待著她的答案。“我親愛的孩子,”她說,“這過去的事,都老掉牙了。你這麽漂亮的年輕腦瓜怎麽會糾纏在這種陳腐的瑣事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