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那天,濟慈——海伯利安的首都——是個暖和的雨天。即使雨已經停了,一層厚厚的雲層還是壓在城市的上空,慢慢地移動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鹹味,那是從西面兩萬米外的海洋上飄來的。黃昏時分,灰色的日光開始褪變成灰色的暮光。就在此時,一陣二倍音速的爆炸聲將市鎮震得天搖地動,那聲音又旋即從南方唯一一座雕塑山峰那兒傳回來。雲朵發出藍白的光。半分鐘後,一艘烏黑的太空船從密布的烏雲中突圍而來,拖著閃光的火焰尾跡,小心地朝下降落,飛船的導航燈襯著灰色的暮光,忽紅忽綠地閃著。

降至一千米時,飛船的登陸信號燈開始閃爍,市鎮北部的航空港發出三束耦合光線,仿佛一個紅寶石三腳架充滿好客之情地鎖定了飛船。太空船盤旋在三百米的上空,接著穩穩地滑向一邊,就像在濕桌子上滑動的杯子,最後仿佛一片鴻毛般落進了正在等待的發射池中。

高壓噴射水流籠罩了整個池子,也籠罩了飛船的基座,翻騰的蒸汽向上升起,混合了細雨的幕簾,那是從航空港鋪平的道路上吹來的細雨。當水流停止噴射後,聲音也消失了,只有細雨颯颯,以及冷卻的太空船偶爾發出的嘀嗒聲、吱吱聲。

一架瞭望台從飛船的艙壁中探了出來,淩空橫在池子上方二十米處。上面出現了五個人的身影。“閣下,多謝讓我們搭乘。”卡薩德上校對領事說。

領事點點頭,斜倚在欄杆上,深深地吸著新鮮空氣。成串的雨滴落在他的肩膀上,眉毛上。

索爾·溫特伯把小孩從嬰孩筐中舉了起來。壓力、溫度、氣味、運動、聲音,以上所有因素的變化,把這個小女孩喚醒了,她開始精力充沛地哭鬧起來。溫特伯舉著她跳上跳下,對著她咕咕叫著,但她還是哭個不停。

“對於我們的到來,這真是最恰當不過的評論。”馬丁·塞利納斯說。詩人身穿一件長長的紫色鬥篷,戴著一頂紅色貝雷帽,帽子懶洋洋地歪向右肩。他從休息室拿了杯酒出來,喝了一口。“真他媽要命,這地方看上去變得大不一樣了。”

領事不得不同意這句話,他離開這兒才八個當地年而已。那時他住在濟慈,航空港離城鎮有整整九公裏遠;現在,飛機場周圍,全是窩棚、帳篷和爛泥路。在領事執政的那些日子裏,一星期只有一架飛船會降落在這超小型的航空港中;而現在,他望著飛機場,好好數了數,發現裏面竟停著二十多架太空船。小小的行政和海關樓已經被一幢可變換結構的巨型房屋所替代,飛機場西面新添了十幾個發射池以及登陸坐標。周界線內則淩亂地堆著幾十幢迷彩艙房,領事知道,它們肯定變成了萬能房屋,從地面管理中心到兵營,各種功能都有。在登陸坪的遠端,蹲立著一簇這樣的崗亭,上面林立著奇形怪狀的天線森林,戳向天空。“進步。”領事喃喃道。

“戰爭。”卡薩德上校說。

“那些是人。”布勞恩·拉米亞一邊說,一邊指向飛機場南面的主樞紐大門。土褐色的人潮就像沉默的海浪一般,撞向外面的柵欄和紫色的密蔽場。

“我的天,”領事說,“你說得對。”

卡薩德拿出他的雙筒望遠鏡,眾人輪流用它掃視著這數千人,那些人正拉拽著鐵絲網,朝排斥著他們的密蔽場擠去。

“為什麽這些人來這兒?”拉米亞問,“他們想幹啥?”即使距離半公裏之遙,這群暴徒不顧一切的決心還是讓人心驚膽戰。不過,軍部海兵的黑色身影就在周界線內巡邏。領事意識到,在鐵絲網、密蔽場以及海兵中間有一小條濕冷的土地,那肯定是地雷區,或者是死光區,或者兩者都是。

“他們想幹啥?”拉米亞重復道。

“他們想要離開。”卡薩德說。

在上校尚未回答前,領事就已經心知肚明,航空港周圍的窩棚城市和大門口的暴徒是躲不了的;海伯利安的人們隨時準備離去。他猜測,每次有飛船降落,大門口肯定會出現這樣一陣無聲的人流起伏。

“嘿,還是會有一個人留下的,”馬丁·塞利納斯指向南方河外的一座矮山,“哭泣的威廉老王,上帝讓你的罪孽靈魂長眠於此。”透過細雨和漸黑的夜幕,正好可以看見哀王比利那張雕刻出來的臉。“赫兄啊,我曾認得他!”醉醺醺的詩人說道,“他是個滿肚子笑話的家夥。其實一個也不好笑。赫兄啊,他是頭笨驢。”

索爾·溫特伯站在飛船裏,護著他的孩子,不讓她被細雨淋到,也不讓她的哭鬧聲打攪到大夥的談話。他指著前面說道:“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