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費德裏克·德索亞神父艦長重生了,他睜著雙眼,差不多是在用孩子的好奇眼光打量著四周,同時邁著步子,穿過聖彼得廣場上典雅的伯爾尼尼拱形柱廊,朝聖彼得大教堂走去。天色很好,冷冷的日光,淡藍的天空,空氣寒意料峭(佩森唯一一塊可供居住的大陸海拔很高,達一千五百米,空氣很稀薄,卻不可思議地富含氧氣),展現在德索亞眼前的一切都浸沐在午後華麗的光線中,於是乎,巍峨的柱廊周圍,匆匆趕路的人們的頭頂,都出現了一個個光環;日光照射而下,浸浴著乳白色的大理石雕像,反襯出主教的鮮艷紅袍,以及那些以閱兵姿站立的瑞士衛兵的藍、紅、橘三色夾雜的條帶裝;屹立在廣場中央的高大方尖石塔,大教堂正面刻有凹槽的壁柱,都被塗上了亮彩,而籠罩著整座廣場、頂點距地面一百米高的龐大穹頂,也被引燃了其本身的光輝。鴿子翩翩起飛,在廣場上盤旋,映照著橫射而來的絢麗光線,一對對翅膀忽而在天空中變成白色,忽而在聖彼得閃光穹頂的襯托下變成黑色。一群群人在兩側移動,樸素的神父穿著黑色的法衣,扣著粉紅的紐扣,主教們穿著紅邊白衣,樞機穿著如鮮血般殷紅的法衣,梵蒂岡的平民穿著墨黑的緊身上衣褲,白色的輪狀皺領,修女們的宗教服裝發出沙沙聲,就仿佛白鷗展翅翺翔,男女神父穿著樸素的黑衣,聖神軍官穿著紅黑相間的制服,跟德索亞穿的一模一樣;零零散散還有一些幸運的旅客和平民來賓身著他們最上等的衣服,這些人得到恩典,有幸參加教皇彌撒,大多數人都身著黑色裝束,但所有人的衣料都華美異常,使得最黑的纖維都在光線下璨璨發光。人群朝高聳的聖彼得大教堂走去,小聲交談,舉止興奮,但又很嚴肅。教皇彌撒是件莊重的大事。

今日,與德索亞神父艦長同行的有三人,巴喬神父、吳瑪姬艦長、盧卡斯·奧蒂蒙席。自他一死告別三賢特遣部隊後,僅僅過了四天——三天重生及一天恢復。巴喬,身材圓胖,舉止文雅,他是德索亞的重生醫療神父;吳瑪姬,身材苗條,沉默寡言,是聖神艦隊元帥馬盧辛的副官;奧蒂,雖然已達八十七標準歲高齡,但身體健康,思維敏捷,是西蒙·奧古斯蒂諾·盧杜薩美樞機——權高勢大的梵蒂岡國務秘書——手下的總管和副職大臣。據說,盧杜薩美樞機在聖神的權勢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天主教教廷中唯一一個可以得到教皇陛下注意的人,一個才華卓絕得令人恐懼的人。這位樞機的權高勢大的一個表現是:他也是具有傳奇色彩的Sacra Congregatio pro Gentium Evangelizatione或稱de Propaganda Fide——“信仰宣傳傳教聖會”的會長。

對德索亞神父艦長來說,這兩位權高勢大的人物的出現,並未令他感到多麽驚訝。隨著四人爬上通向大教堂的寬闊台階,那落在大教堂正面的日光,才真正令他感到驚奇。早已安靜下來的人群,列隊進入巨大的空間中,他們依舊保持著沉默,途中行經一個個身著華美作戰制服的瑞士衛兵。一行人進入教堂中殿。在這無比寂靜的場面下,就連一丁點聲音都會發出回響,在走向教堂長凳的途中,面對著極其廣闊的巨大空間,面對那一幅幅永恒的藝術作品,德索亞激動得熱淚盈眶。在右邊第一座小禮拜堂內,是米開朗琪羅的聖母憐子像;阿諾爾佛·迪坎布裏奧的聖彼得古銅像,右足歷經幾個世紀的親吻,已被磨得光亮;被底座燈光照得光輝璀璨的那尊雕像是皮耶特羅·甘比在十六世紀雕琢的聖女裘利安娜·法康內麗,距今大概有一千五百多年的歷史了。

德索亞神父艦長指蘸聖水畫著十字,跟著巴喬神父走到預訂的長凳前,這時,他已經淚流滿面。隨著最後的喧囂和咳嗽聲在巨大的空間中慢慢沉寂,三名男性神父和另外一名女性聖神軍官跪倒在地,開始祈禱。現在,大教堂已經近乎黑暗,僅有微小的鹵素聚光燈照耀著如金子般閃耀的藝術和建築珍品。透過婆娑淚眼,德索亞望著刻有凹槽的壁柱和伯爾尼尼神龕(罩著鍍金華蓋的中央祭壇,只有教皇才可以站在那裏宣講彌撒),下面是巴洛克式的紫銅色支柱。他思索著自重生以來過去二十四小時的奇跡。對,那非常痛苦,而且腦子迷糊——就好像腦袋被擊得暈頭轉向後剛剛醒轉——而且,那痛苦比頭痛更加寬泛、更加厲害,似乎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記得死亡的恥辱,直至現在都在反抗這種恥辱。但他也感到驚奇。對細枝末節的驚奇和敬畏:巴喬神父喂給他吃的肉湯的味道,透過教區長住所的窗戶第一眼看到的佩森的淡藍天空,他那天看到的一張張臉龐、聽到的一個個聲音,都充滿了感人至深的仁慈。德索亞神父艦長雖然是個很敏感的人,但自五六歲起,他就再沒哭過。然而今日他卻潸然淚下……公然、恬不知恥地潸然淚下。耶穌基督第二次給予了他生命之禮,上帝和他——一個出生在落後世界的貧困家庭中的正直忠實之人——分享了復活的聖禮,現在,他的細胞在回憶死亡劇痛的同時,似乎也記起了新生的聖禮。他喜悅得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