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曼尼爾!”周圍漆黑一片,我在恐懼中被驚醒,不知道哪個方向才算上方。“曼尼爾!”叫聲又響起來,“醒醒!”

 

我清醒了一些,意識到這是催我醒來的信號。我回想起我平躺在政府綜合大樓醫院的一張桌子上,眼睛盯著上面的一盞燈,耳朵傾聽著一個聲音,一劑藥注入我的靜脈。但那好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了,我似乎經過了無止境的夢魘、無數難以忍受的壓力和痛楚。

 

現在我知道了為什麽不清楚哪個方向才算上方——我正在茫茫宇宙自由降落。

 

出什麽問題了?是邁克遺漏了一個小數點,還是他童心大發,開了一個玩笑,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意味著毀滅?為什麽經歷了無數痛楚,我還能活著?我還活著嗎?難道我已經成了鬼魂,這就是鬼魂的感覺嗎?孤獨、失落、不知身處何處?

 

“醒來,曼尼爾!醒來,曼尼爾!”

 

“閉嘴!”我大聲咆哮,“閉上你的臭嘴!”

 

信號還在繼續,我不予理睬。顯示燈的開關在哪裏?三個重力加速度脫離月球的痛苦其實沒有延續一百年,不,遠遠沒有,那只是我的感覺而已。八十二秒——但已經夠難熬的了,因為我能感受到每一毫秒的痛苦。接著,我發現那幫腦瓜子裏沒長腦子的家夥竟然沒有裝上我的左臂。出於某個愚蠢的原因,在為脫衣服做準備時,他們把它卸下了,我灌了一肚子“別擔心、好好睡”的藥片,所以沒法抗議。也沒有哪個人吩咐他們重新安上。這下可好,那個該死的開關就在我的左邊,而增壓服的左袖裏卻空蕩蕩什麽都沒有。

 

接下來,我似乎花了十年時間,才總算靠一只右手解開了我身上的帶子。然後又在黑暗中飄浮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才再次找到我的保護架,琢磨出那一頭是上,再以此為根據,開始摸索開關的位置。艙室面積不超過兩平方米。但在自由下落和無邊的黑暗中,這兩平方甚至比老圓頂還要大。

 

總算找到了,於是有了光。

 

(不要問我那個“棺材”為什麽沒有幾個始終處於工作狀態的照明系統。也許是習慣吧。有了照明系統,當然需要有個開關,對嗎?建這個“棺材”的時間只有兩天。至少這個開關還管用,所以我不該抱怨,應該謝天謝地才是。)

 

一旦有了光,這個無邊無際的立方體立即大大縮水,縮成了一個真正的幽閉空間。我看了看教授。

 

顯然,他已經死了。還是死了自在,教授真走運,我羨慕他。不過還是得檢查檢查他的脈搏和呼吸,看他是不是運氣還不夠好,還剩下最後一口氣。

 

不料我又碰到了阻礙。不僅僅是因為我獨臂。谷物在裝載前和往常一樣已被風幹和降壓。但這個艙卻應該加壓——嗯,沒什麽特別的,往裏面灌進空氣就成。我們穿著增壓服,兩天的呼吸沒問題。可是即便穿著最好的增壓服,有空氣也總比真空舒服。還有,按說,我應該能夠對我的救助對象做點什麽。但我不能。我不用打開頭盔就知道,這個鐵罐子沒有保持氣密。一清醒就通過增壓服感覺到了。噢,我們為教授準備了藥,心臟興奮劑之類,可以透過增壓服注入他體內。可我該怎麽檢查他的心臟和呼吸?他的增壓服是廉價貨,只賣給那種很少離開鬧市區的月球人,沒有信息讀出。

 

他的嘴巴張著,眼睛直愣愣地瞪著。他已經死了,我這樣判定。沒必要檢查他的心臟了,他已經把自個兒幹掉了。我還是想去查查他喉部的脈搏,但被他的頭盔擋住了。

 

他們在裏面放了一個程序鐘,是最好使的那種。鐘上顯示我脫離月球已經超過四十四個小時了,按照計劃,三小時後,我們會進入地球的駐留軌道。環繞兩周後,也就是再過三個多小時後,我們就開始進入登陸程序——除非浦那地面控制中心臨時改變主意,準備將我們留在軌道上。我告訴自己應該不會有這種可能性。谷物在真空中放置時間不能過長,否則就會膨脹或者爆裂,那樣不但會降低價值,而且還會把這個小罐子像西瓜一樣撐裂。真妙,是不是?他們幹嗎非得再往裏頭裝糧食呢?放進一堆不怕真空的石頭豈不是更好?

 

想著這些問題,我感到渴了,於是含著噴嘴喝了半口。就半口。我可不想在六個重力的情況下裝滿自己的膀胱。(其實增壓服裝備有排泄導管,根本不用擔心,可當時我不知道。)

 

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原來的安排是,我這時應該給教授來點藥,好讓他經受住重力加速度。脫離駐留軌道後,再給他注入心臟興奮劑。我想,這會兒灌他點藥對他也沒壞處——看他的情形,無論幹什麽都不可能再對他有什麽壞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