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升(第4/24頁)

張湯嗤笑道:“那你相信龍須草真是那幾根龍髯變的?”

汲黯搖搖頭,道:“人性多喜添油加醋,許多傳說,最早都有一個真實的核,我們不能拿那些後世附加的誇張細節來否定最初的真實。”

張湯道:“那你說,黃帝之事,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汲黯道:“我不清楚。不過我剛剛想起,據傳黃帝乘龍上天時,在昆台之上留下了冠、劍、佩、舄。怎麽這麽巧,這次陛下留下的也是……”

張湯一怔,沉思片刻,道:“我不知道陛下請來的到底是神是鬼,但我知道,有些人是會玩役使鬼神的把戲的。”

汲黯道:“誰?”

張湯沒有回答,頓了一會兒,道:“也許我能用一個餌把這人釣出來。”

馮太平迷迷糊糊睡醒的時候,已是天光大亮,只不過他看不見。

這間牢房沒有窗戶,從他進來到現在,都沒見過陽光。他不知道時間,只是從獄卒換班的次數估計,自己進來已經有十多天了。

身上的傷口還火燒火燎般地疼,當然,比前幾天好多了。馮太平嘆了口氣,偏過頭繼續趴在散發著黴味的草席上,努力思考著出去後該到哪裏混口飯吃,以便將注意力從身上的疼痛轉移開去。

“嘩啷啷”一陣響,牢門打開,一群人一擁而入。兩名獄卒先沖到他身邊,一左一右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馮太平身上的傷被牽扯得一疼,“啊”的一聲,道:“你們幹什……”

身後有人一腳踹向他膝彎,馮太平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身後那人又一把抓住馮太平的頭發,往下一扯,馮太平的面孔隨之仰起。

這時,馮太平便看見了兩個衣飾華貴、顯然是高官模樣的人。

張湯道:“右內史看怎麽樣?”

汲黯看著馮太平的臉:這是一個憔悴的三十來歲的男人,鳳目,劍眉,直鼻,薄唇,臉色蒼白,幾綹散亂的頭發落在面前,掩不住眼神裏的恐懼。

慢慢地,汲黯的神情從震驚轉為狐疑,緩緩地將目光轉向張湯。

“你什麽時候開始找人的?”汲黯將張湯拉到一個角落,低聲道。

“一個月前。”張湯坦然而平靜地道,“安世告訴我,陛下見到真人了,而殿內除了陛下什麽人也沒有,那時我就想找個餌了——我要是不逮住這個‘真人’,我兒子遲早被這個‘真人’害死。十六天前,我總算找到了這個人。正巧,高矮、膚色、五官一模一樣,連聲音都很相似……”

汲黯眼睛死死地盯著張湯,沉聲道:“我怎麽知道你沒有別的心思?”

張湯嘆了口氣,道:“當年你我禦前相爭,你辯不過我,便罵:‘刀筆吏曲法阿上、深文巧詆,遲早不得好死。’還記得嗎?”

汲黯臉色一白,道:“記得。”

張湯笑笑,道:“其實你罵得很對,自古酷吏鮮有善終。我只是不想自己死得太早而已。”

汲黯的心狂跳起來,雙手不自禁地在袖中暗暗握緊,明知這樣其實無濟於事。

“我這廷尉府殺過多少公卿大臣,已經算不清了。”張湯輕聲道,“恨我的人太多了,多到只要有一絲一毫的機會,他們就會把我撕成碎片……有些事,總要有人幹,陛下需要一把刀,我正好符合他的需要……我比誰都需要陛下萬壽無疆。陛下活著一天,才有我一天的命。這人最多也就能冒充個三四日,我只希望能在被發覺之前救出陛下,也就救了我自己。”

汲黯的心跳慢慢平復,隨之長出了一口氣。

張湯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你在想什麽?以一個刑徒長年累月冒充一國之君,然後借以控制朝局?你把我想得也太有能耐了吧。老實說,我還怕他長得太像,不要生出什麽妄想,或被人利用,特意先杖了他六十。廷尉府的刑杖,滿五十就得留一輩子的疤,這下你總放心了?”

汲黯怔了怔,遙遙看了眼那臉色蒼白的囚徒,道:“犯的什麽事?”

“盜長陵胙肉。”張湯道,“八成是餓昏頭了。”

馮太平一輩子沒見過這麽多的珍饈美味:炙雞、熬豚、鹿羹、臘兔……還有許多連樣子都不認識、滋味卻極美妙的食物,馮太平直吃得湯汁淋漓,十指油膩。他知道那兩名高官已經走了進來,正在他對面看著他,但他決定不理那兩雙越瞪越大的眼睛——偷了一塊肉,就被打得死去活來,現在這兩人要他做的事搞不好會沒命,索性做個飽死鬼,倒也不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