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獅身之蚤

流花溪大院裏,打坐的蒲團已經很久沒有擺到菩提樹下了。桑中平這段時間實在太忙,不停地飛來飛去,巡視分布在全國各地的地產項目。昨天早上,他坐紅眼航班回到蜀都,跟顏安格和弟弟待了半天,晚上又到了玉泉山項目所在的江西省琴州市。

此時的桑中平,站立在琴州市一棟甲級寫字樓第76層一間辦公室的窗邊,正眺望著遠處的一塊空地,那就是玉泉山項目——中正地產公司將在這塊開發面積達6000畝的土地上完成本地第一個高爾夫別墅項目。目前塔吊已經豎起來了,工地上一派繁忙景象。

中正地產的員工都知道,老板最大的愛好便是登高望遠,心情好的時候要望,不好的時候更要望。因此,他的辦公室差不多總是所在城市最高樓層且擁有最好視野的房間。員工間也流傳著一個故事:桑中平能擁有今天的一切,都源自於他登高望遠的愛好。

桑中平學歷不高,財經學校畢業,不過在高考錄取率只有4%的20世紀80年代,中專生也算得上是社會上的佼佼者了。他畢業之後,到一家國營建築公司當了七八年會計,在上下遊都積累了一些人脈後,辭職成立了自己的園林公司,專為新建的房地產項目提供綠化。桑中平把一個在老家縣城跑保險業務的高中同學拉了出來,專門跑銷售,把重要的客戶資源都交給了他。

頭幾年生意還不錯,賺了些小錢,但同學心裏覺得功勞都是自己的,慢慢有些自大起來。盡管收入不低,但不平衡感卻在漸漸積累。畢竟,薪水和提成再高,跟自己當老板都是不能相比的。終於,有一次這位同學在收了客戶18萬元工程款後,並沒有交給公司,而是自己帶著錢跑了。

這個本來被寄予了盈利期望值的工程,不僅沒掙到錢,還倒貼了一筆。桑中平的公司本小利薄,一下子資金鏈就斷了。再加上銷售經理帶走了主要的客戶關系,公司倒閉了。有人勸桑中平去起訴那個同學,或者找黑道要錢,桑中平卻說:“他這些年為公司賺的錢,有十個18萬了。就當我還他吧,現在誰也不欠誰了。”

桑中平又到一家大型園林公司謀職,在財務部經理和銷售人員兩個職位之間,桑中平選擇了後者。這些年打工和經營小公司的經歷,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只有掌握銷售渠道才能贏取財富。

桑中平不擅辭令,但誠懇勤奮,也肯動腦筋。那個年代信息不發達,桑中平手繪的“作戰地圖”成了他業績超群的獨家秘籍。他登上了蜀都市一座又一座的高樓,極目遠眺,卻不是為了像後來當上大老板時那樣高屋建瓴,而是在尋找視野裏的塔吊。他的理論是:有塔吊的地方就有工地,有工地就會需要綠化。有些區域沒有高樓,抑或進不去,他幹脆就爬上塔吊,去尋找另外的塔吊。憑借獨辟蹊徑的“塔吊觀察法”,桑中平一時間成為圈子內的銷售傳奇人物。

然而,桑中平此刻的登高望遠,卻是為了一件煩心事。

這天一大早,桑中平一進辦公室,玉泉山項目的總經理老鄧就推門進來,向他匯報:“玉泉山項目一期下一年度的推廣計劃我已經簽字了,在新媒體和傳統紙媒上的費用共計2263萬,包括各類公關活動。”

“好。”

“活動的档次還是比較高,請了好幾個明星,像‘我是歌手’第三季的幾個人氣歌手。”

“好。”鄧總說一句,桑中平就點一下頭。

“又來了一撥記者。”鄧總匯報完畢,看看四下,雖然無人,還是湊了上來,在桑中平耳邊一陣低語。

“又是說高爾夫球場的事?”桑中平臉拉下來了,“公關經理出面,給個紅包就是了,何必又來跟我說?”

“這次必須請示,提的要求太高了。”鄧總囁嚅了半天才把數字說出來,“要50萬。”

這下桑中平躊躇了。玉泉山是城郊的一個高爾夫別墅項目,總共占地6000畝其中3000畝的標準18洞高爾夫球場和獨棟別墅,都是國家明令禁止的用地項目。公司在前期的推廣已經做得非常小心了,對外的口徑都統一到鄧總。因為采用的是“化整為零”的拿地方式,“6000畝”字樣絕對禁止出現,“獨棟”“別墅”也是禁詞,甚至連“豪宅”也用“華宅”代替,“頂級”也用“鼎級”代替,“真品”也用“臻品”代替。“高爾夫”一詞自然不能用,但為了讓客戶對項目屬性心知肚明,所有組團全部以全球頂級高爾夫球場的名字命名,如聖安德魯斯、松樹谷、皇家鄉村和拉巴斯等,以期產生強烈的暗示。

然而,國家對高爾夫球場及別墅有著嚴格的用地禁令。在中國地產界,一直有著“18億畝耕地紅線”的說法。這種觀點認為:為了保證糧食供應的基本自給,耕地保有數量不能低於18億畝。桑中平對此卻並不認同。在他看來,有了土地利用效率提高和糧食市場全球化這兩個前提,所謂“紅線”根本就是一個偽命題。在一場題為“耕地保護與土地資源的合理利用”的研討會上,桑中平曾經跟中國社會科學院的一位研究員發生了激烈爭吵,一向好脾氣的他最終憤怒地拂袖而去。拂袖歸拂袖,在現實面前卻不能不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