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星月在天

視頻在網上出現的當天,司空炬就消失了。電話已變成空號,微博、微信賬戶也都注銷了,顏安格打電話給他的助手小青,說是所長已經不在蜀都了,此外不透露任何信息。如果不是桌子上擺著他手寫的那首名為《星月在天》的詩,顏安格甚至會懷疑,這個人是否真的存在過。

星月在天如調色板上塗抹灰與藍

光影籠罩、山巒勾勒高樹、水仙捕捉柔風輕寒純白畫布頓時色彩斑斕

花兒燃燒,火紫靄卷舒,煙星月在天是你眼中瓷藍

星月在天那歲月磨損的臉因畫者妙手青春重現滑如絲緞

星月在天籍籍無名的墻上那無框的肖像無人喝彩,無人觀賞如同瑩白雪地上血紅色的玫瑰銀刺折斷,花瓣摧殘

星月在天你收回生命靈魂不再掙紮世間無可流連看繁星流轉沖撞月亮就要溢出畫面

這首詩,不是司空炬的原創,而是譯自著名民謠歌手唐·麥克萊恩演唱的Vincent。這是一首向印象派畫家凡·高致敬的歌曲,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的凡·高紀念館前一遍一遍地放著。在顏安格畫室裏看畫的那個下午,聽說顏安格喜歡這首歌好多年,當晚司空炬就翻譯出來了。

顏安格沒有想到,一個理科生竟如此文采斐然。此前,司空炬吟誦自己譯的維瓦爾第十四行詩《秋》,就已經讓她很吃驚了,但這首譯詩更是驚艷,而且完全跳出了英文歌詞的局限,極富文采和想象力。如果不是見到過司空炬在自己的畫室裏連凡·高的名字也說不全,僅從這首詩判斷的話,顏安格一定會認為譯者是個凡·高研究者,一個懂得藝術真諦的人。

顏安格是學油畫的,但她從來沒有將專業當作謀生手段,即便是剛剛大學畢業那段時間也沒有。她喜歡自己的專業,但是,她總認為瑣碎的現實生活對藝術靈感而言簡直是謀殺。嫁入豪門之後,顏安格有了自己的畫室。盡管衣食無憂、閑暇甚多,但從來也並未把太多心力用到繪畫上,她很明白:自己的畫,哄哄小清新還可以,但再往深裏鉆研,天賦就實在不夠了。

畫室同時也是收藏室,錯落有致地掛著大小不一的油畫,只有幾幅名畫真品,更多的是復制品,都是顏安格特別喜歡的。還有些是她自己的畫作或臨摹之作,基本上都是半成品。

那天,應邀到流花溪來做診療,並順帶品茶、觀畫的司空炬,站在顏安格臨摹的《星月夜》前,指著畫,滿腹狐疑地問道:“這是你畫的?”

“當然是。”顏安格努力壓住了想笑的神情,“要不你先分析分析我吧,就從你面前的這幅畫開始。”

“我不太懂畫,隨便說說吧。這是星星吧?”司空炬指著畫上的天空問道,“畫的星芒很獨特,像一朵朵花兒。”

“誰說你不懂畫?”顏安格略略有些吃驚,“我看你很懂。然後呢?”

“你畫這幅畫的時候,內心一定充滿了寧靜吧?”雖然用的是問句,但司空炬的語氣還是很肯定的,“你看這墻的黃色,很亮,像是透明的一樣。”

“不是照著墻本來的顏色畫嗎?”顏安格似乎不願意承認。

“真實的墻不可能有這麽亮。這樣使用顏色,一定反映了畫者的心理活動。”司空炬很肯定,“從色彩心理學的角度來說,黃色是一種刺激神經的色彩,但跟紅色的激烈相比,它又顯得相對柔和。這堵墻用明黃色,暗示出了你在畫這幅畫時,渴望突破陳腐的現狀,然而內心卻很寧靜平和。”

顏安格沉默了,像是不相信他的話,卻又不願意跟他辯論一樣,走到了另一幅畫面前:“這幅呢。”

“這幅畫讓我想起了一張照片。”司空炬沉吟了一小會兒後說道,“一個攝影師在澳大利亞本迪戈艾佩洛克湖拍攝星空,采用了超長曝光的方式。他一直守在湖邊,膠片整整曝光了15個小時。照片出來的效果很奇怪,拍下了恒星運動的軌跡,一條條線組成了一個個同心圓。”

“這幅畫很抽象,但把它跟我提到的照片相比,就不難看懂了。”司空炬繼續道,“你看這幅畫,星星都有運動的軌跡,或呈螺旋狀或是同心圓。星空在上方,將近占據了畫面的三分之二,而山坡、城鎮的房屋和高塔卻很局促地被壓縮在下方——這說明什麽,說明作者的情緒被壓抑得很嚴重。”

他又指著畫面左側一株黑色的植物說:“這一簇草還是灌木什麽的,卻頂天立地,占據了整個畫面,顯示了作者內心強烈的不安,尤其是不甘心。”

“沖突,一切都是沖突。”司空炬幾乎是嚷了起來,“星空壓著地面是沖突,草叢刺破夜空是沖突,繁星旋轉著似乎要去沖撞月亮,也是沖突。”

司空炬這一番連珠炮似的話,把顏安格打蒙了。這能叫不懂畫嗎?簡直就跟美術評論家一樣專業。不,職業的評論家往往是用大話唬人,用術語壓人,而這位心理學家,卻用另一種方式準確地理解了繪畫和畫家。有人說,藝術從本質上來說,都是給外行看的——就司空炬的評論而言,此話絕對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