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穆阿迪布 9

他停在離沙丘峰頂的半途位置,手臂按在沙面上。他的後背、手臂和腿上凝結著血塊,傷口上粘滿了一片片黃沙。他慢慢提起手,撐著站起身,搖搖晃晃站著。從這幾乎隨意的動作中顯出一絲嚴謹的作風。

“我是列特·凱恩斯。”他對著空曠的地平線說道,聲音粗啞,“我是皇帝陛下的星球生態學家,”他低聲道,“厄拉科斯的星球生態學家,我是這片土地的管家。”

他蹣跚而行,絆倒在迎風面粗硬的沙面上,雙手虛弱地按進沙裏。

我是這片土地的管家,他想。

他意識到自己有點發狂,竟然想在沙裏挖個洞,找一個相對涼爽的地下層,把自己埋起來。但他還是能聞到沙地下某個香料生長地發出的苦甜的類酯臭味。他比任何弗雷曼人更清楚其中隱含的危險。如果他能聞到香料菌的氣味,那就意味著沙子下的氣體已經達到接近爆炸的壓力,他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他在沙丘表面一陣虛弱地亂爬。

他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清楚而明晰:一個星球的真正財富蘊含在它的土地中,土地是文明的基本源泉。我們的介入方式是什麽?農業。

他又想到,真是奇怪,人類思想長期固定於一條軌道,便再也脫離不了它。哈克南的士兵把他丟在這裏,沒有水,也沒有蒸餾服,他們覺得,如果沙漠沒有吃掉他,那沙蟲也會吃掉他。用星球的非人為的力量,讓他在這裏慢慢死去,他們認為這很有趣。

哈克南人發現要殺死弗雷曼人是相當困難的,他想,我們沒那麽容易死,但現在我該死了……我馬上要死了……但我是一個生態學家。

“生態學的最大功能是理解因果關系。”

這聲音使他震驚,因為他認出了這聲音,且知道聲音的主人已經死了。是他父親的聲音。他父親也是這個星球的生態學家,他的前任。他父親已經死了好久,是在普拉斯特盆地的洞穴中被殺的。

“你讓自己陷入了困境,兒子,”他的父親說,“你早該知道幫助公爵兒子的後果。”

我瘋了,凱恩斯想。

聲音似乎來自右方。凱恩斯抹了抹臉上的沙,扭頭朝那方向看去,但只見一個蜿蜒的沙丘,在烈日的照射下,微微扭動著。

“一個系統中的生命越多,適合生命生存的區域也越多。”他父親說,現在那聲音來自他的左後方。

他為什麽一直動個不停?凱恩斯問自己,難道他不想見我嗎?

“生命會提高維持生命環境的容量,”他父親說,“生命創造更容易得到的營養物,它通過從有機體到有機體的大量化學互動,把更多的能量注入系統。”

他為什麽要反復嘮叨同一個話題?凱恩斯暗自發問,這些東西我十歲就知道了。

沙鷹,與大多數野生動物一樣是食腐動物,開始在他頭頂盤旋。凱恩斯看見一團陰影從他的手旁經過,於是強使自己擡頭看。那些鳥就像天藍色天空中的模糊小塊——像煙雲一般飄在上空。

“我們是多面手,”他父親說,“關於全球性的問題,你無法畫出清晰的界限。星球生態學是一門分割並拼裝的科學。”

他到底想告訴我什麽?凱恩斯犯疑,是不是有什麽我沒看到的因果關系?

他的臉頰又重重落在灼熱的沙堆中,他能聞到香料菌氣體下燃燒的巖石的氣味。在他大腦中的某個邏輯角落,一個想法成形:我頭頂那些是食腐鳥,也許我的弗雷曼人中會有人看見它們,他們必定會前來調查。

“對星球生態學家來說,最重要的工具是人,”他父親說,“你必須在人中間傳播生態學知識,那就是我創造了這門完全嶄新的生態學符號的原因。”

他在重復我兒時他對我講過的話,凱恩斯想。

他開始感到涼爽,但是大腦的某個邏輯角落告訴他:太陽當頭,你沒有穿蒸餾服,你感到熱;火熱的太陽正烤出你身體的水分。

他的手指虛弱地在沙地上挖著。

他們甚至不給我留一件蒸餾服!

“空氣中的水分有助於防止人體內水分的迅速蒸發。”他父親說。

他為什麽要重復這些明擺著的道理?凱恩斯納悶。

他努力思考空氣中所含的水分——除卻課文插圖,有覆蓋沙丘的青草……他身下某處的露天水源,某條暗渠的水來自天空。露天的水……灌溉水……他記得,在每一個生長季節,灌溉一公頃土地需要五千立方米的水。

“我們在厄拉科斯的第一個目標,”他父親說,“是培養草地。我們從這些變異的瘠地草開始。當我們的草地將水分鎖定,我們便開始著手培養高地森林,然後是幾個露天水域,它們一開始很小。在主風道沿線,我們會安置捕風凝水器,它們按一定的間隔排列,用以重新捕獲風中的水氣。我們必須創造真正的熱風,也就是含有潮氣的風,但我們會一直使用捕風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