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麥粗面包

刊於《科利爾》(Collier's)

1951年5月19日

張晶眸 譯

深夜,威爾斯夫婦離開電影院,走進了一家安靜的小店之中。這是一家餐廳,兼營熟食。他們在一個小隔間裏坐下來,威爾斯夫人說道:“裸麥粗面包,上面加烤火腿。”威爾斯先生望向櫃台,那裏正放著一條裸麥粗面包。

“為什麽,”他喃喃地說,“裸麥粗面包……德魯斯湖……”

夜深人靜的時刻,空蕩蕩的餐館——這場景愈發熟悉。任何事物都能將他卷入回憶之潮。秋葉的氣味,或是午夜之風的吹拂,都能夠攪動他的回憶,於是過往的記憶淋灑在他的身上。此時,在這個電影散場後的虛幻時刻,在這家孤獨的商店裏,他看到了一條裸麥粗面包,正如成千個其他夜晚,他發現自己開始回憶過去。

“德魯斯湖。”他重復了一遍。

“你說什麽?”妻子擡頭瞥了他一眼。

“我幾乎忘掉的事情。”威爾斯先生說道,“在1910年,我二十歲的時候,把一條裸麥粗面包釘在了衣櫃的鏡子上…”

在面包那帶有陽光色澤的堅硬外殼上,德魯斯湖畔的男孩子們刻下了他們的名字:湯姆、尼克、比爾、亞歷克、保羅、傑克。這是史上最棒的野餐!他們在積滿灰塵的小路上玩鬧,曬黑了臉龐。那時的道路還滿是塵土;棕色、細膩的滑石粉會在你的車後漫天飛揚。而那時在湖邊玩耍的時光,總是比之後衣著整潔、沒有一絲褶皺的時候要快樂得多。

“那是我們那群老夥計最後一次聚在一起了。”威爾斯先生說道。

在那之後,學業、工作和婚姻會將你們分開。你會突然發現自己身處其他圈子之中。而你再也不會感受到那樣的閑適和輕松了。

“我常常會想,”威爾斯先生說,“不知怎麽地,或許我們都知道,那可能是我們的最後一次野餐。你第一次察覺到那種空虛感可能是在高中畢業之後的那天。而當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並沒有誰立刻消失,你又放松下來。但是一年之後,你意識到原來的世界正在改變,而你想要在失去更多東西之前完成最後一件事。趁著你們還是朋友,趁著大學暑假回家,趁著都還沒有成家,你們得做些什麽,像是最後一次旅行,或是在涼爽的湖中遊一次泳。”

威爾斯先生還記得那個罕有的夏日清晨,他和湯姆躺在他父親的福特車下面,伸出手調調這個整整那個,談論著機械、女人,還有未來。在他們幹活兒的時候,天氣變得熱起來。終於,湯姆說:“咱們為什麽不去德魯斯湖兜個風呢?”

就是那麽簡單。

直到四十年後的現在,你依舊能夠回想起叫上其他同伴的每個細節,所有人都在綠樹下吵嚷著。

“嘿!”亞歷克用裸麥粗面包敲了每個人的頭一下,然後大笑著說,“我們一會兒拿這個來做額外的三明治。”

尼克做的三明治已經放在了食物籃裏——是那種大蒜三明治,隨著年齡增長、女孩子搬來同住,後來他們越來越少吃了。

然後,三個人擠在車前座,三個在後座,一個人的胳膊摟著另一個人的肩膀。他們駛過悶熱而滿地塵土的鄉下,帶著一個裝著冰的錫制洗臉盆,來冰他們買的啤酒。

那一天有什麽特別之處,使這段回憶經歷了四十年的時光卻依舊清晰明了,仿佛就在眼前呢?也許是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吧。在這次野餐之前的幾天,他找到了父親二十五年前和大學裏一幫朋友的合照。這張照片令他有些不安,他意識到自己並非置身於時光之外,青春歲月正在慢慢離他遠去。而二十五年後,他的照片對於他的孩子而言可能會有些奇怪,就像父親的照片對於他一樣——不可置信地年輕,一個奇怪的陌生人,一段無法回去的陌生時光。

這就是最後一次野餐聚會的原因嗎?——也許每個人都知道,在接下來的幾年裏,他們可能會為了避免彼此相見而故意過馬路,或者,如果他們相遇了,會說“我們改天一定要一起吃個午飯”卻從不這麽做。不管是因為什麽原因,威爾斯先生現在仿佛還能聽到他們從碼頭跳進湖中濺起水花的聲音,就在金黃的太陽底下。還有大樹蔭下的三明治和啤酒。

我們始終沒有吃那條裸麥粗面包,威爾斯先生想。真是有趣,如果那時我們再餓一點,就會把它切開,而我也不會在看到櫃台上的那條之後想起往事。

躺在樹下,他們都沉浸在由啤酒、太陽與男人間的友情所營造的美好寧靜之中。他們承諾十年之後,在1920年的元旦那天去法院大樓相會,看看他們在各自的人生中都做了什麽。他們一邊隨意而悠閑地交談,一邊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裸麥粗面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