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

刊於《時尚》(Cosmopolitan)

1954年9月

仇春卉 譯

八月份的第一天,正午時分,比爾·弗雷斯特一邊往自己的小汽車裏鉆,一邊對辦公室裏面的同事喊,說他要去市中心買些新奇的冰淇淋吃,看有誰願意同去。結果,道格拉斯就上了比爾的車。一路上搖晃著、蒸煮著,道格拉斯的心情竟然越來越好。不到五分鐘,他已經下車了,踩著被曬得發燙的人行道,走進雜貨鋪。頓時,空氣中充滿了汽水的香味和新鮮香草的氣息。他穿過這團香氣,和比爾·弗雷斯特一起坐在冰淇淋櫃台旁邊,台面是雪白的大理石。然後他們叫店主把最特別的冰淇淋名稱報一遍。店主剛剛開始念:“古典青檸香草冰……”

“就要這個!”比爾·弗雷斯特立即搶著說。

“沒錯,先生。”道格拉斯說道。

他們等著上冰淇淋,坐在高腳吧凳上面慢慢旋轉。他們的視線緩緩掃過店裏的陳設:銀色水龍頭、閃閃發亮的鏡子、默默轉動的吊扇、幾扇小窗戶上的綠色陰影、豎琴鋼絲椅……他們停下來不轉了,因為他們的目光落在了九十五歲的海倫·盧覓思小姐的面孔和身姿上。她手裏拈著一柄小匙,正在吃冰淇淋。

“年輕人,”她對比爾·弗雷斯特說,“你不僅有品位也有想象力,更有以一當十的意志力,否則你不會那麽有膽量,那麽離經叛道。你竟然不點單子上面常見的口味,而是不假思索、義無反顧地點了‘古典青檸香草冰淇淋’這麽一個聞所未聞的東西。”

他很莊重地向她點頭致意。

“兩位都過來和我坐坐吧。”她說,“我們的品位似乎挺相近的,可以聊一下古怪的冰淇淋和其他有趣的事情。別怕,我來買單!”

於是他們微笑著把冰淇淋碟子端到她的桌子上,然後坐下來。

“你看起來是斯堡丁家的人,”她對道格拉斯說,“你的腦袋長得很像你祖父。而你,你是威廉·弗雷斯特,你那個《編年史》專欄寫得相當不錯嘛。我其實聽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情,現在就懶得一一細數了。”

“我也認識你,”比爾·弗雷斯特說道,“你就是海倫·盧覓思。”他遲疑了片刻,然後繼續道,“我曾經愛過你。”

“這個開場白我喜歡。”她平靜地用小勺撥弄冰淇淋,“這樣一來,我們就有理由再次會面了。噢,先別告訴我你是在何時何地怎樣愛上我的,咱們留著下次見面再說。看,聽了你這句話,我連冰淇淋也不想吃了。好吧,反正我也要回家了。那就請你明天下午三點到四點之間來找我喝下午茶吧。我知道你是一位記者,而這座小鎮歷來是商賈往來之地,我可以為你大概描繪一下這座城鎮的歷史。這樣一來,咱們兩人的好奇心都能夠得到滿足。弗雷斯特先生,你讓我想起了七十年前和我在一起的一個男人。是的,七十年前。”

她坐在他們對面,微微顫抖,好像一只迷途的灰蛾。那嗓音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位於她的蒼老與灰色之中,裹在幹花和枯蝶的彩粉之中。

“好了。”她站起來,“你明天會來嗎?”

“我一定到。”比爾·弗雷斯特回答說。

於是老太太離開雜貨店進城辦事,把小夥子和男孩留在身後。兩人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繼續慢慢品嘗冰淇淋。

第二天上午,威廉·弗雷斯特花了半天時間給報紙找了一些新聞素材。午餐之後,他還抽時間去城外的小河釣魚。這次只收獲了幾尾小魚苗,他也樂意放生,於是把它們盡數扔回河裏。然後,就在三點整,他不假思索——或是沒意識到自己考慮過——就把車開到了她給的地址。接著,他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的雙手轉動方向盤,把車開進了一條巨大的環形私宅車道,停在一個被常春藤覆蓋的入口。就在走出車門那一刻,他留意到一件事情:他的汽車和他的煙鬥一樣,都是那麽殘舊、破損、邋遢,與此時身處的綠色大花園以及這棟剛刷過油漆的三層維多利亞式房子格格不入。他看到花園盡頭有一個鬼魅似的身影隱約動了一下,又聽到一聲低喚,正是盧覓思小姐。只見她孑然一身端坐著,仿佛超然於時間與距離,旁邊是一套閃閃發亮的白銀茶具。她正在等他。

“這真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竟然有一位女士準備妥當在等人。”他說著走上前。“而且,”他承認,“赴約時準時到達,這也是我生平第一遭。”

“為什麽呢?”她問道,往後靠進藤椅裏。

“我不知道。”他老實承認。

“那麽,”她開始斟茶,“咱們用這個話題開頭吧——你怎麽看待這個世界?”

“我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

“俗語說,自認無知是智慧的萌芽。十七歲的時候,你什麽都知道;到了二十七歲,如果你還是什麽都知道,那你就依然停留在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