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羅夏襯衫的人(第5/6頁)

“這樣一來,我的選擇就不多了。戴回隱形眼鏡,再配個助聽器來進一步提高我已經改善了很多的聽力?然後呢?然後我會發現自己已經和最好最有用的那部分潛意識失聯了。那部分潛意識早已適應了破損已三十年的視力和聽力,一旦失去它,醫生和病人都會陷入混亂之中。

“繼續在又瞎又聾的狀態下工作?雖然我的醫療記錄像剛剛洗完熨完的床單那麽白凈,可是繼續這樣做的話,就是非常惡劣的詐騙了。

“所以我選擇退休。

“我收拾行李,遠走高飛,從此兩耳不聞身外事……”

這是一個暖洋洋的下午,我們的巴士一直奔馳在海岸線上。沙灘上布滿五顏六色的遮陽傘,傘下面都有人。這時有幾朵雲飄過來遮住了太陽,整個沙灘以及密布其上的人和傘都籠罩在陰影之中。

我清了清喉嚨。“醫生,你還會重新執業嗎?”

“我現在就在執業。”

“可你剛才說……”

“噢,不是正式執業,不是開診所收診金的那種。不,我再也不做那種事情了。”博寇醫生平靜地笑著,“我始終飽受這件神秘之事困擾。我只是行了一個按手禮就治好了那些人,可是我的左膀右臂早就被齊肘砍掉了,這是怎麽一回事呢?不過現在我已經找回我的手了。”

“怎麽找回的?”

“就是我這件衣服啊。你剛才也耳聞目睹了。”

“你沿著通道走過來的時候……”

“沒錯!那些顏色,那些圖案,這個男人覺得是這個東西,那個女孩覺得是那個東西,另一個男孩又覺得是另一個東西。斑馬、山羊、閃電、埃及護身符……不管我問多少遍,他們都能給出不同的答案。我就是那個穿著羅夏墨跡襯衫的男人。”

“我還有十幾件羅夏襯衫在家裏,不同顏色、不同圖案混搭在一起。其中一件還是那位著名的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傑克遜·波洛克在世時專門給我設計的。通常每件襯衫我只穿一天,可是如果我穿某件襯衫時開展得特別快速順利,激發的答案豐富而激動人心,收獲的反饋也使我獲益良多,這樣的話我就會把這件襯衫穿一個星期。然後我把舊的脫下來,換上一件新的。一百億雙注視的目光,就會有一百億個讓人震驚的反應。

“我會不會向你們這些來度假的精神分析學家兜售這些羅夏墨跡襯衫呢?讓你們去測試一下朋友?去讓鄰居們吃驚?去挑逗一下老婆?不,不,這是我自己的,是我最特別、最隱私、最寶貴的樂趣,我決不能和別人分享。我和我的襯衫、太陽、巴士,還有接下來的一千個下午。海灘在等著我,海灘上面是我的子民。

“我行走在海岸邊。這是一個夏天的世界,這裏沒有冬季,神奇吧?沒有了冬季,似乎就沒有了煩惱。至於死亡,那就更加遙不可及,就像一個比遠方沙丘更遠的傳說。我隨心所欲地行走,時間路線都由我來決定。海風把我這件巨大的襯衣吹得飄來擺去,一會兒向北,一會兒向南,一會兒又轉向西南。我向人們走過去,看著他們不同的反應。有些人死命盯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有些人的眼光一掃而過,再不回頭;有些人斜眼瞅著;有些人只是瞥一眼;還有些人的眼神充滿了驚奇。只要有一個人對我衣服上的狂野墨跡發表只言片語的評論,我就會停下來聊幾句。我也會和他們走一段,一起凝視這片玻璃般透亮的海水,順便從側面窺視他們的靈魂深處。有時候我們一走就好幾個小時,就當作一次加長治療好了。通常來說,這種聊天會在當天結束。最後我把他們放走的時候,他們始終不知道剛才和自己一起散步的這個人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無意中當了一回病人,剛剛接受了一次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心理咨詢。他們繼續向前走,穿過這個昏暗的海岸,走進一片更美好、更光明的夜色。在他們背後,這個又聾又瞎的人向他們揮手道別,祝福他們有一個愉快的旅程。就這樣,我順利完成了當天的工作,步履輕快地趕回家,狼吞虎咽地吃一頓愉快的晚餐。

“有時我會遇到一些躺在沙灘上半睡半醒的人,他們的煩惱太多了,不可能在一天之內就全部掏出來扔到日光下面曬死。於是,我會在一個星期之後‘偶遇’他們,又一起在翻滾的浪潮旁邊踱步,繼續做我們之前一直在做的事情——我們有自己的可移動懺悔室。說起懺悔室,人們就想到那些教士縮在一個幽閉空間裏面低聲細語,聽別人懺悔。其實,遠在這一套東西面世之前,人們就懂得和朋友一起散散步,聊一聊天,聽一聽對方說話。在這個傾訴和傾聽的過程中,人們能夠治愈彼此的心病。好朋友之間總是能夠分擔困苦憂愁,當你把沮喪當做禮物送出去之後,自己也就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