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羅夏襯衫的人(第2/6頁)

狗、閃電、貓、汽車、蘑菇雲、食人花!

博寇醫生繼續向前走,人們的回答引起的反響越來越大。在不知不覺中,車上所有人都笑成一團。這個可愛的老頭兒是神秘大自然的傑作,是一首異想天開的狂想曲,是不受凡人約束的神的意志。正是他把我們這些咫尺天涯的個體縫合成一個整體。

象群!電梯!警報!末日!

他剛上車的時候,一車人彼此之間漠不關心。可是現在我們好像遇上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暴風雪,忍不住圍在一起說個不停;又像是碰上一次讓兩百萬個家庭陷入漆黑的大停電,我們被投進一個全民參與的聊天哄笑大聚會當中。歡樂的淚水流下來,不僅洗凈了我們的臉頰,也滌蕩了我們的靈魂。

乘客的答案一個比一個有趣。雖然人人都笑得肚子痛,可是沒有一個人笑得比這位高大的神醫更響亮。是他揪著我們發問,得到回答,是他直擊病灶,治愈了我們的頑疾。鯨魚、海藻、草地、湮沒的古城、美女。他時走時停,東轉西轉,站起來又坐下去,還總是拍著身上那件色彩狂放的襯衫。最後,他偉岸的身軀站在了我面前。他問道:“先生,你發現什麽了?”

“那還用問?當然是博寇醫生了!”

老人的笑聲戛然而止,仿佛中了一槍。他把黑色鏡片扯下來,又把它卡回去,然後他緊緊抓著我雙肩,好像要把我的注意力扳過來。

“賽門·文斯洛!真是你嗎?”

“是啊!就是我啊!”我大笑道,“天啊,醫生!我一直以為你已經去世,早就入土為安了!你在搞什麽鬼嘛?”

“搞鬼?”他用力地握著我的手,又輕輕地拍打我的手臂和臉頰。然後他低頭凝視自己身上那件荒誕不經的巨大襯衫,鼻子裏哼出一聲大笑,似乎想給自己開脫。“搞鬼?我只是退休了,說走就走。那天你最後一次見我,當晚我就飛了三千英裏……”他帶著薄荷香味的氣息溫暖著我的臉,“現在本地區的朋友都給我一個稱號,聽好了,他們叫我羅夏客!”

“什麽客?”我大聲問道。

“羅夏!羅夏墨跡襯衫。”

他輕輕地坐在我身邊的座位上,輕得好像嘉年華的氫氣球。我驚呆了,坐在那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們倆坐在車裏,外面是夏日的朗朗晴空和一片湛藍的大海。博寇醫生凝視著窗外,仿佛通過空中的白雲能讀懂我的內心。

“為什麽。你心裏在問,為什麽?你內心的震驚都寫在臉上了。當年在機場也是這樣,那天是我永遠消失的日子,我本來應該給那架飛機取名‘幸福泰坦尼克號’,因為它帶著我永遠沉入深空之中,不留下一絲蹤跡。可是如今我又出現了,絕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對吧?我沒有酗酒,沒有發瘋,也沒有因為衰老和沉悶的退休生活而沮喪。我去了哪裏,做了什麽,為了什麽目的,又出於何種原因?”

“是的。”我說道,“你為什麽要退休呢?當時你的事業如日中天,學術成就、聲望、收入,都無人可及。而且你沒有一點點……”

“醜聞?當然沒有了!那麽到底為什麽呢?因為這只老駱駝的駝峰——不是一個,而是兩個駝峰——被兩根稻草壓垮了。這兩根神奇的稻草呀!第一根稻草……”

他停下來,透過墨鏡斜眼瞥了我一下。

“我這裏是懺悔室,”我說,“絕不泄露。”

“懺悔室。好的,謝謝你。”

巴士行駛在路上,嗡嗡輕響。他的聲音也隨之起伏。

“你知道我有過目不忘的能力吧?我能記住所有東西,這到底是福氣還是禍殃呢?我說過的、看過的、聽過的、做過的、接觸過的一切事物,不管過了四十年、五十年還是六十年,都能夠隨時想起來。事無巨細,全部塞進這裏了。”他用手指輕輕地敲著兩邊太陽穴。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成千上萬個精神病案例被送進我的大門,可是我一次也沒有查過談話記錄,因為我早就發現,我只需要在腦中把我聽到的話重播就可以了。談話內容都有錄音留底,但我一次也沒聽過。可是,接下來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在我六十歲那年,有一天,一位女病人說了一個單詞,我叫她重復一次。為什麽我突然叫她復述一次呢?因為當時我突然覺得耳中的半規管移位了,好像有些閥門突然打開了,從地底下湧上來一股清新的冷風。

“‘最好,best。’她說。

“‘我以為你說的是野獸,beast。’我說。

“‘噢,不是的,醫生,我說的是best。’

“這個單詞就像一顆鵝卵石滾下了懸崖,接下來——雪崩了。我當時確鑿無誤地聽見她說‘他愛我內心的那頭野獸’,這句話暗示了潛意識裏如開水般沸騰的性欲,對吧?可是實際上她說的是‘他愛我最好的那一面’,這就完全是另外一碼事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