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飛艇(第4/6頁)

飛艇服務業是以往時代的一個遺物。它被保存下來,是因為保存它比停止它或者消滅它更容易,不過這時它遠遠超過人口的需要。飛艇一架接一架地從日耶或克裏斯特齊爾支(古名)的山口處升起,飛入熙熙攘攘的天空,然後會停在南方的那些空空的港口。這個系統調節得非常好,完全不依靠氣象學,以至不論是天氣晴朗還是陰雲密布,它總是像個巨大的萬花筒,幾種花樣循環復現。瓦西蒂乘坐的那架飛艇一會兒處在日落時分,一會兒又在黎明中前進。在它飛過萊姆斯上空時,它會接近飛在赫爾辛佛斯和巴西斯之間的飛艇,而且每逢第三次越過阿爾卑斯山時,巴拉莫的飛船會在後邊橫越它的航線。黑夜和白晝,狂風和雷雨,潮汐和地震,都不再阻礙人類了。人已經駕禦了海怪。所有的古代文學對大自然的歌頌和對大自然的恐懼,聽來都是錯誤的,就像小孩子的胡說八道一樣。

不過,當瓦西蒂看到飛艇的寬大翅膀由於暴露在外界空氣中而受到汙染的時候,她對直接經驗的恐懼又來了。飛艇倒不是十分像在影片裏那樣,而是有一種氣味——不太強烈或難聞,可是確實聞得到,即使她閉著眼睛,也會知道有一種新東西距離她很近。於是,她不得不屈尊走過去,不得不忍受其他旅客斜視的目光。前面那個男人掉了他的那本大書——這不是什麽大事,可是鬧得大家都不安起來。在房間裏,如果大書掉下來,地板就會自動把它托起,但是飛艇的走道並沒有這樣的裝備,於是這卷聖書便一動不動地擺在那裏。他們都愣住了——這種事是以前沒有見過的。那個人並沒有拾起他的寶貴財產,卻摸了摸他胳膊上的肌肉,要看一看那肌肉怎麽會使他沒有把它拿好。這時,有人直接議論說:“我們要遲到了。”——接著,他們就擁擠在飛艇裏。瓦西蒂走過去的時候,正好踩在那書頁上。

在內心中,她愈來愈焦慮了。一切安排都是舊式的、簡陋的,甚至還有一個女服務員,瓦西蒂在旅程中得向她說出自己的需要。當然,有一個轉動的陽台轉過飛艇的整個長度,可是她得從踏台步行到她的房艙啊。有些房艙要比其他房艙好一些,不過她沒有分到那最好的。她認為那個服務員不公平,陣陣的怒火弄得她混身亂顫。玻璃活動門已經關閉,她無法走回去了。她看到在通道的盡頭,她乘著它上來的那個電梯正靜靜地升降著,裏面空空的。在那瓦片閃閃發光的走廊下面是些房間,層層排列,遠遠伸到地下,每間房裏坐著一個人,在吃或在睡,或在創造思想意念。那埋藏在蜂窩深處的是她自己的房間。瓦西蒂害怕起來。

“哦,大機器啊!哦,大機器啊!”她喃喃地說,隨即摩挲著她的那本大書,她感到寬慰了。

這時,通道的兩側仿佛就要融匯到一起,就像我們在夢中看到兩條通路要融匯到一起一樣。升降機消失了。剛剛掉落的那本大書滑到左邊不見了,那些閃閃發光的瓦片像一條河水似的從旁邊湍急沖去。那裏有一個不大的開口,接著飛艇從隧道飛了出去,翺翔在熱帶汪洋水面的上空。

那是夜裏,有一會兒功夫,她看到了同那閃著磷光的波浪相鄰的撒馬特拉海岸,上面散布的那些燈塔依然在放出它們的微光。然後這些也消失不見了,只有那些星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它們不是靜止的,而是在她頭上來來去去擺動著,從一個天窗湧出又進到另一個天窗中去,竟好像是宇宙而不是飛艇在傾斜地疾馳著。正像在萬裏晴空之夜常見到的那樣,星星一會兒好像分成層次,一會兒又像在一個平面上,一會兒是一層一層堆成無限的天宇,一會兒又像是要把無限隱蔽起來。一個屋頂永遠限制著人們的視線。不論是哪種情形,都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我們是不是非要在黑暗中旅行不可呢?”旅客們氣憤地大聲叫喊著,於是,那一直毫不在意的服務員給了光,隨後拉下了那些柔韌的金屬擋板。在制造飛艇的那個時候,想要直接看看各樣東西的迫切願望,在世界上還屢屢未絕。這樣,對於文明的和過於考究的人們來說,天窗和窗口的數目便太多了,產生了不舒適感——甚至於在瓦西蒂的房艙裏,也有一顆星星從擋板的一條裂縫窺進,在她睡了幾個小時不安穩的覺以後,她被一種不習慣的光所擾醒,那就是黎明。

因為飛艇向西疾飛著,地球更加迅速地向東滾著,這既使瓦西蒂和她的旅伴們不得不從太陽後面去追趕太陽。科學能夠延長夜晚,不過只能延長一點點,那些想要抵消地球的每日轉動的太高的希望,已經同那些可能還要更高的希望一起逝去了。要“跟太陽齊步”或甚至超過它,曾經是在這以前的文明的目標。為了達到這一目標,曾經制造過飛速極高的競賽飛機,由那個時代最偉大的天才所駕駛。他們環繞著地球飛行,在人類熱烈歡呼的掌聲中向西繞呀繞呀,結果失敗了——仍然是地球向東轉得快些。一些可怕的意外事件就此發生了,於是,大機器委員會在這個時候上升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宣布這種追求是不合法的,不合理的,並給以無家可歸的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