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熱量,舒展了花崗巖石凍僵的肌肉筋骨,現在已經到了冰融雪崩的時候。

甬道裏傳來赤腳跑步的回聲。大人和小孩兒推推搡搡,注視著破曉的山谷,如饑似渴,急不可待。西姆聽到遠處巖石隆隆崩落,繼而傳來尖叫,接著又是沉默。山谷裏冰雪崩落。百萬年來遲遲未掉落過的巖石終於大塊大塊地跌落下來。過去,它們一小塊一小塊地崛起於山巒之間;今天,又散落成上千塊碎石和磨擦發熱的小石彈,重新鋪回到谷底。

每天早上都不止一次橫遭石雨之災。

山洞裏的人們不怕雪崩。雪崩為他們的生活增添了幾分興奮的色彩。其實,即使沒有雪崩,他們的生命就已經夠短促、夠不值錢、夠危險的了。

西姆發現自己被父親捆了起來,沿著甬道被蠻不講理地拖出一千多碼,來到洞口日光照耀的地方。父親的眼睛裏閃耀著瘋狂的光焰,西姆意識到了即將面臨的危險,但卻動彈不得。媽媽抱著達克,急急忙忙地追趕父親。“等一等,小心!”她沖著父親大叫。

西姆感到父親蹲伏在地上,側耳在聽著什麽。

懸崖頂上的冰雪顫顫抖動。

“啊,來了!”父親在下面大叫一聲,跳了出去。

雪崩淩空落下,猶如泰山壓頂。

巨石、塵土、雜物從天而降,西姆眼花繚亂,心裏怕極了。媽媽一聲尖叫。西姆感到好像有誰猛地推了他一下。

父親搶上一步,把他推出山洞。西姆的背後雪崩如雷。媽媽抱著達克退後一步,洞日被兩塊重達一百磅的礫石和一大堆碎石堵住了。

雷鳴般的雪崩過去了,化為涓涓泥沙的細流。父親忍不住哈哈大笑:“勝利了!成功了!這是上帝安排的命運!”他瞧著懸崖峭壁上“噼噼啪啪”落下的碎石,輕蔑地哼了一聲。

媽媽抱著達克從巨石的夾縫中拼命地鉆了出來。她罵父親:“笨蛋!你差點兒送了西姆的命!”

“也許,我已經把他送上西天了。”父親回答說。

西姆沒有在聽他們的談話,他呆呆地瞧著堆在隔壁一條甬道口的淩亂的殘石。血,從一塊高高翹起的巨大礫石的底下像小溪一樣流出來,染紅了大地。除了血,什麽也看不見,不知道是誰死於非命。

達克光著身子,邁開兩條靈巧柔軟的小腿朝前跑去。

谷地裏的空氣就像濃厚的醇酒,蕩漾在懸崖壁立的群山之間。天空藍得出奇,令人不安。它既不是白天大氣燃燒時的蒼白色調,也不是夜晚空氣膨脹、群星亂飛時那種艷麗而又慘淡的深淺不一的青紫光。

這兒,像是一個潮汐的淵藪。變幻無常、狂暴猛烈的溫波,猶如海潮,時漲時落。此刻,這個淵藪裏氣候陰涼,波瀾不驚,風平浪靜。

西姆聽到一聲遠方傳來的歡笑。怎麽回事兒?這當兒,誰還有這份兒閑工夫去笑!也許,再過一會兒,西姆就能理解這笑聲的原因了。

黎明陡然降落,整個山谷一下子紅光籠罩,令人眼花繚亂。萬物蘇醒,遍地破土而出。舉目望去,花兒朵朵盛開。淺綠色的青草在光禿禿的巖石上冒出尖兒來。幾秒鐘之後,成熟的漿果在樹梢上晃蕩。這是一場轉瞬即逝、機會難得的果子豐收。父親把西姆交給媽媽,自己腰裏綁上一只毛皮口袋,去采集果品。各種漿果五色繽紛,緋紅,純藍,鵝黃。媽媽使勁拔著濕嫩的青草,給西姆嘗新。

西姆的感官逐步敏銳了起來。他如饑似渴地接受知識,填補空白。他懂得了愛情、婚姻、習俗、憤怒、遺憾、熱情、自私、哀愁和狡詐、真情與假意。每一個概念都幫助他形成另一個概念。綠色植被的景象就像一架自轉旋翼飛機,在他的腦海裏急速飛旋。這個世界缺乏時間來解釋一切,心靈只能從自身尋求解釋和平衡。幾餐飯的時間,他就懂得了宇宙、能量和運動。他的內心是一個獨立王國,無所不知,完美無缺。他就像是飛鳥第一次展翅出巢,沖向雲天。遺傳因子和心靈感應哺育了這兒的每一個人,也武裝了西姆。他感到自己神通廣大,十分興奮。

爸爸媽媽帶著西姆和達克一塊兒散步,呼吸新鮮空氣,瞧著鳥兒在懸崖的石壁間來回跳躍,像是一塊塊飛旋的鵝卵石。突然,父親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你還記得嗎?”

記得什麽?西姆躺在搖籃裏想:他們只活了七天;七天之內的事情,難道還需要動腦筋去回憶嗎?

“那不是發生在三天以前嗎?”媽媽渾身發抖,閉上眼睛回憶地說,“那太不公道了!簡直令人難以相信!”她雙手蒙住面孔,咬緊幹枯的嘴唇,嗚嗚啜泣。風兒撫弄著她灰白的頭發,“一個鐘頭以前,你放聲大哭,現在可該輪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