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湯姆森走進將把他帶到希斯潘地底最深處的傳送道時,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近乎粗俗的惱怒情緒。他不願意離開他的中層宅邸,那兒有他的家,他的實驗室,他的設備,還有他的計算間。為適應他弱不禁風的體質而仔細調整了氣壓:氣溫與能使他的大腦有效工作最適合的溫度相差不到百分之一度。在他五十年的生涯中,他離開自己的層區還沒超過六次,而且從未下到這個深度,直到工人階層最底層的采掘點去。

他為什麽要去呢?在希斯潘的社會制度中,他占據著自己一定的地位,這是生來如此,既舒適又無可更改。任何其它的生存方式都是不可思議的。奧爾加克們是從來就有的,而他的階層——技師階層——也總是必不可少的。至於工人們嘛,沒人關心。他們在地球的臟腑中終生勞累,照管著使希斯潘得以生存的巨大機器,卑微下賤,默默無聞地幹活,吃飯,死去。

湯姆森在沿著希斯潘垂直伸展的管道中穩穩下降。一個力場總是在管道中嗡嗡作響,行人用他們皮帶上攜帶的電阻器來調節上升下降的速度。只要輕輕向左或向右搬動電阻箱的拉杆,對力場或正或負的阻力就很快達到所需的程度,以此來決定速度和飛行方向。

湯姆森穿過了低級技師的中層。他凸出的禿腦門蹙了起來。是哈利恭敬而又固執地懇求他到地下采掘場來。該死的家夥,那張扭歪的臉和那副手舞足蹈的姿勢!難道他就不能自己處理這個所謂的新情況,免得打擾湯姆森全神貫注的思考嗎?難道他就不知道一個總技師嬌弱的身體和大腦是多麽高度的有條不紊,又是多麽易受幹擾嗎?在這工人的底層真是苦不堪言,這裏只適於那些笨蛋,氣溫變化竟高達一度之多。

他一邊向下降落,一面打顫。他又打算回到自己的層區去。讓哈利自己應付那個問題吧。但哈利顯然是亂了手腳,甚至有點嚇壞了。而且假如出了亂子,奧爾加克要找他——湯姆森負責任。他嘆息一聲,加快了下降速度。

隨著“哢嗒哢嗒”的信號聲,各個階層一晃而過,一層接著一層。每一層都在希斯潘社會中占據一定的位置。他已經過了十個低級技師區,穿過儲藏層,孵育層,輔助動力單位;然後,他飛過許許多多擁擠不堪的工人室,合成食物丸工廠,越過復雜的機器和火焰永恒的原子破裂器層。

在傳送管道的力場中,還有其他上下的人。當他一晃而過時,大家都向他打招呼。一些平級的人優雅地點頭致意,其他人按住所的層次以不同程度的卑微態度向他致敬。他將腦袋適當地一垂,手一扭作為回禮。突然,他細長的身軀幾乎一彎到底。

一個年輕人剛跨了出來,走到工人膳食層的下台上,扭動了電阻箱,順著傳送道升了上去。他身材高大,體格勻稱,既不像湯姆森那樣又細又長,前額突出,也不像工人那樣笨重。他的動作敏捷而優雅;栗色的頭發閃閃發光;他相貌堂堂,貴族氣派,顯示出受過高等教育。

不論是對工人、技師或同級,他都一律投以直率而隨便的一笑。僅此一點就使他不顯得傲慢自大,但他的奧爾加克同僚們卻對此大為反感。

他對卑躬屈膝的湯姆森報以同樣的一笑,便去了。一個栗色的怪物,向最高的奧爾加克層區飛去。湯姆森直起腰來。他如此地驚慌失措,甚至當一個工人卑恭地向他致敬時,他都忘記了適度而又周全地點頭致意。

貝爾頓,一個奧爾加克,去工人層做什麽?當然了,對一個奧爾加克的來去行蹤提出疑問不是一個技師——總技師也罷——職權範圍內的事,但非常偶然的,而且只在有很更要的原因時,統治階層的人才肯屈尊離開他們的公園和宮殿。湯姆森意識到貝爾頓與他的同僚們大不相同。與其他人,像加諾——陰沉昏暗的腦袋瓜子——在一起時,湯姆森知道自己的地位,表現極為自如,而對貝爾頓,卻非如此。

這個黃頭發的奧爾加克對所有層區的犄角旮旯都感興趣,到處問長問短。他還向湯姆森以及他的同僚們詢問過某種技術和科學問題。事實上,他有時還和一個工人攀談。這本身就是前所未聞之事,湯姆森對此大不以為然。每個人都應該恪守本分,循規蹈矩,即便是個奧爾加克也不例外。

升降井的底部彈射出來,承住總技師。他在恍惚之中幾乎沒來得及撥拉杆,就在懸浮中停住了。三千英尺的下降已經到頭了。

他打著顫,將單薄的衣服裹緊了削瘦的肩膀,輕輕咳嗽著。他敏感的皮膚覺察出這樣的深度中令人不可寬恕的溫度變化。可不,這確實比血溫低了一度半,只有在那種不變的環境中,他的身體方能感到完全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