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江心語木然坐在鏡前。

鏡中映出一張蒼白而稚嫩的臉,目光呆滯,神情憂郁,一如往常。

不像其他的十歲小孩,江心語很少露出笑容,也絕少跟小夥伴一起玩耍。在大部分時間裏,她只是靜靜地坐著,呆呆地望著空氣,仿佛那裏存在某種透明的精靈。老師們對此無計可施,不僅因為她成績很好,知識水平遠遠超過同齡人,更因為她拒絕與任何人進行交流,也拒絕任何形式的心理輔導。無論背地或者當面,她的外號,“怪胎”,總是那麽刺耳,可她似乎對此毫不在意。

父母不和,離異,家庭破碎,一個疲於養家無暇顧及女兒的父親。這便是旁人幫她總結出來的理由。她仿佛一個透明人,存在於一個與現實相平行的世界中,自足成長。每當旁人與她的目光交接時,便會肯定地認為,這樣一種生活狀態完全是她自願而且滿心希望的。

可他們都錯了。

身後的門輕輕打開了,鏡中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身影,他的面容逐漸靠近、放大,慈祥而蒼老,熟悉卻陌生。

江心語的目光並沒有半分挪移,任憑那老人在身後坐下,輕輕撫摸自己的頭發。

“心語,該上課了。”歐陽睿之溫柔地說道。

她沒有回答,只是機械地轉過身去,漠然盯著歐陽的雙眼。

她是生活在夢境裏的人,從生命開始,或者直到生命結束。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狀態,仿佛置身於一個永無休止的夢境,無論日夜,無論睜眼閉眼,江心語總會看見,看見許多迷離而恍惚的映像,與現實交融疊合,纏繞不清。那些映像似乎部分來自過去,部分來自未來,但無論過去或是未來,它們都是殘缺不全的。許多時候,她會看見一件事情重復地發生三次,但她無法判斷,哪次是當下正在發生的。一切都曖昧莫名,一切都似曾相識,回憶能夠喚起過去的映像,而想象又能擷來未來的圖景,在這個世界裏,現實也不過是夢境的一種。

在江心語的眼中,過去時、現在時、將來時不存在區別,甚至,她覺得這種分類方式愚蠢得可笑,英語的7種時態在她看來只是一種,能夠被看見的一種。

歐陽睿之解開大衣,露出一件古怪的皮馬甲,在胸口的位置,開了一個拳頭大小的圓孔,如同潛水艇的舷窗般鑲著鋼化玻璃,泛著熒熒的藍光。

“看著它。”歐陽睿之很奇怪地用了一個第三人稱,江心語順從而木訥地將視線從他的雙眼移向他的胸口。

藍光忽然變亮了,透過那純凈的玻璃,江心語看見了前天和昨天的相同映像,交疊在眼前的這幕現實之上,在她的腦海中,同樣的恐怖與無助再次彌漫開來,淹沒了記憶。

一只幽藍深邃的眼睛,在歐陽睿之的胸前灼灼放光,宛如深淵。

與江心語孱弱瘦削的身體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那碩大飽滿的腦袋,以至於走路時不得不佝僂著背,活象顆豆芽菜。對於父母的離異,她似乎感覺麻木,就算是分家的那一天,她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或許客觀一點說,她的存在,實際上催化了家庭的破裂,一個正常活潑的孩子,在夫妻之間所起的情感紐帶作用是無法忽視的。而事實上,普通人類的感情在江心語身上,已經被沖淡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

但是她仍然會恐懼、仿徨、無助,像所有人一樣。

歐陽睿之雙目微閉,在腦中默念著一連串復雜的經文,同時構想著各色手印。從當年現場的圖像資料上扒取,再搜集相關文獻資料,最終整理出這套頗為完備的儀式程序,已經花費了他不少的錢財人力,但僅有這些,也只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得來全不費功夫的是,他竟然無意中發現,江心語的基因在某些關鍵的位點與墮樓自殺的喇嘛有著驚人的相似。有了新一代的點燈人,歐陽睿之的計劃才真正地成型,並且有了付諸行動的價值。

剩下的,也只是技術層面的問題了,當然,還有運氣。

江心語眼前藍光閃爍,她能感覺到如洪水般湧入的信息,一些古怪的語言、姿勢,夾雜著一幕幕飄忽不定的圖景,強行擠進了她的記憶。她努力地去捕捉那幕景象,試圖使它變得穩定、清晰,可一股慌亂的情緒仿佛泥鰍般不時鉆出,將圖像擊碎、打亂。她知道,那來自歐陽睿之的內心深處。她還知道,自己將會變成一個傀儡,一件工具,當開關打開的瞬間,便會自動地執行事先編寫好的程序,至於任務是什麽,目的何在,她不在乎,也不關心,盡管她已經隱約看見那悲傷的結局。

生存還是毀滅,在江心語看來,不過是個時態的問題。她唯一希望的,只是能從這無盡的夢魘中醒來,一切模糊與不確定都能煙消雲散,她希望觸摸到堅實的現實,唯一的現實,現在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