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廠公從良政觀(十八)

便是頂著他的皮囊趴伏於榻上, 在他跟前裸著大半個雪白寬闊的脊背, 她眉目間卻依舊靈氣婉轉, 風華宛然不見半分倉皇。

付靈嫣目光溫婉而柔和,寬肩積攢琉璃珠簾折出的燈火,襯得臉龐輪廓生動至極, 她側眸笑眯眯凝視他道:“今日九千歲怎麽起的這樣晚?往日都是九千歲責備靈嫣懶散, 如今可讓靈嫣捉了回九千歲的小辮子。”

她笑起來的樣子恰如萬千火樹銀花肆意流縱飛舞, 眼角眉梢處堆積著的耀眼光斑,晃得姬贏一時失神。

以往看慣她那副拒人千裏、萬種心思算計都深藏於心的老成模樣, 如今偶然見她言行舉止這般親昵大方, 姬贏不免有些無所適從。

沉幽視線緩緩流連於她深濃眼睫, 烏黑瞳仁映出滿室輝煌, 疏密得宜的蝶翼輕輕顫動……明明還是他那張粉面紅唇狀如羅刹的臉,放在她那裏,卻硬是能窺出幾抹少女風韻。

他充耳不聞挨著夔龍紋卷書案坐下, 隨手翻看幾本朝臣遞上來的奏章, 執起朱筆細細批閱。

承元帝龍體每況愈下, 朝中不少原先尚在觀望的大臣,都已按捺不住心思蠢蠢欲動,各自尋了主子庇佑。

眼下宮中儲君未立,若開了天眼提早站隊,扶持屬意皇嗣繼承帝業,待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時,他們這些功臣也能倚仗從龍之功, 得些旁人豁出命也得不到的好處。

姬贏挑出一半略略掃視一番,十個皇子皇女中,最受朝臣期許之人,果不出他所料乃是九殿下付靈嫣。

朝中大半官員都是女子,這些女官同付靈嫣來往甚密,自然以她為尊。僅僅剩下一小半苟延殘喘的老學究,以“牝雞司晨”之由,大肆抨擊身為女子的付靈嫣,多番推崇其他的皇子繼位。

十皇子如今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孩童,他生父出身卑賤,自己又混跡在宮人中長大,打小沒讀過書認過字。

那些注重出身學識的朝臣,絕不會自尋死路擇他為儲,遂多半都推舉大皇子。

皇子皇女們日日前來請安,借此良機,姬贏對諸位填列於儲君人選其中的皇嗣,多有留意考量。

他與大皇子尚有幾面之緣,對此人的印象並不算太好。

大皇子是承元帝庶長子,幾年前由承元帝做主賜婚,娶了正妃又育下一雙兒女。

大皇子已近而立之年,少時飽受承元帝嫌棄折磨,於是被養出一副畏首畏尾的溫吞性子。

雖平日對待朝臣頗為寬厚有禮,又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可若要拿他同付靈嫣作比,則顯得平庸且膿包,上不了台面。

除去鋒芒畢露的付靈嫣,宮裏只剩下他還算有幾分口碑。

若由大皇子登基,憑他為人處世之道與心機城府,只怕不消多少時日,便會成為權臣把持朝政的傀儡。

如推選付靈嫣為儲君,朝中那些居心不良的大臣唆使挑撥帝王不得,只得看著新帝眼色夾起尾巴規矩行事。

無獨有偶,姬贏也是這些大臣裏,意圖篡權的個中翹楚。

唯有挑選一個容易上手拿捏的皇嗣選為儲君,他才有可乘之機,一朝將承元帝的江山收歸囊中物。

因姬贏代為執掌朝政,故而文武百官每日遞上來的折子,或是軍機密件都由他先行批示,再轉交承元帝過目。

只要他願意出手,中途扣押幾份,不上交承元帝也未嘗不可。

指尖觸及白宣上那一行行余韻悠長的“九殿下”字跡,姬贏心生煩悶按住筆杆敲敲打打。

他與她是水火不容的勁敵,無論哪一個得以承繼帝業,皆不會放過另一個。

她心中是怎樣看待他,怎樣絞盡腦汁籌謀將他扯下這個位置,姬贏無從得知。

他擱下筆擡首活動酸疼脖頸,余光可見桌案左側壓著一團修長人影,姬贏扭頭瞧去,付靈嫣正全神貫注懸腕在一張紙上塗塗抹抹。

撞見他有意投過來的視線,她粲然一笑,將手邊畫紙推到他眼皮子底下,嵌著紅線的筆尾松松抵住唇瓣,殷勤又愉悅問他:“像不像九千歲?”

她畫技一向超群,不過寥寥勾勒幾筆,畫紙竟似被她賦予血肉魂魄,將他神態氣度展露得無比傳神。

付靈嫣筆下描繪之貌,乃是當日他泰然斜臥於貴妃小榻上,滿不在意看她挽袖行禮的和煦景致。

身著豎領雪青色長袍的青年,儀態萬千斜支身體,懶懶散散執起盛了葡萄釀的杯盞。

他肩頭鶴裘滑下一半,宛若流風回雪的清澄目光自杯盞上方淡淡投映過來,神形相似入骨。

姬贏雜亂心緒飄過山山水水,忽而轉至她昨日信手替他綰發之景。

付靈嫣檀口中呼出的熱氣,淺淺撩過他粉紅耳尖,這簇熱氣仿佛化成一根柔軟羽毛,騷刮得他心尖尖上不由得泛起一絲蕩不開的蜜意。

她和暖眼眸望入他心底,眸光所及之處,皆漾開層層疊疊雪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