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舒瓦茲(第6/12頁)

“除此之外,”赫姆特說道,“沒有其他從這座巖山下去的辦法。”

“那些把手和踏腳呢?”

“它們已經消失了。你只有跳下去,或者永遠待在這兒。要麽現在跳,趁著‘異議之月’還沒升起來,看看沙子是否接納你。其他時候再跳,就只是在尋死了。”

“你沒給我什麽選擇啊,小家夥。”我生氣了,覺得自己被帶入陷阱了。

“雖然在心理上是個孩子,但我可比你大多了。你的曾祖父還是個把尿撒在水壺裏的小屁孩時,我就已經長大成人了。告訴你這一切,只是因為我相信沙子會接納你。但在跳下去之前你必須先相信自己。待在這兒你也不會死,反正又餓不死,你只是會永遠這樣一個人待著罷了。”

我站起身,盡管懸崖就在幾米開外,我卻邁不開腳。

“蘭尼克。”赫姆特輕聲道,他的嗓音又變得像孩童般稚嫩而天真,“蘭尼克,我相信沙子會接納你的。”他仍坐在地上,只是舉起手拍了拍我的腿內側,他的手冰冷而柔軟:“因為這是我的期望。”

“希望如此。”我說道。

“那就趁著天還黑著,趕快跳下去。”

他抽回了手,我只能快步走向懸崖邊,然後擡腳邁出一步。腳下的巖石消失了,我仿佛又回到了納庫麥,一腳踏空從樹上摔下來,從那些沉默的大樹間永無止息地墜落,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夢。這幾個月都是夢,我只是正在從納庫麥的大樹上墜落,墜向死亡。我拒絕尖叫,而是任由狂風從身邊呼嘯而過、上下旋轉,胃被甩到喉嚨口,膀胱裏的尿不受控制地往外湧。死亡就在下方的土地上等著我,等著把我碎屍萬段。然而沙子卻溫柔地擁抱了我,它們向左右分開,在我周身回旋盤繞,像浪花那樣濺灑在身上,在頭頂如水般閉合。在那擁抱中,我感到了大地躍動的心臟,感到了身下湧動著的巖漿的韻律。耳畔的角落裏,卻回蕩著一首漫長而痛苦的歌謠。那是大地的聲音,聽得出他想找個舒服的姿勢沉睡,卻不得不忍受皮膚上傳來的陣陣瘙癢。那是大陸在相互撞擊,海水冰凍又融化。當這一切聲音如洪鐘大呂般鳴響時,我又能聽見移動的沙子、碎裂的石塊、安穩的土地所發出的細碎旋律。我聽見地表的石塊被切割粉碎時發出的悲鳴,我為那些石塊和土地的死而痛哭,為那些在石塊間仍掙紮著向天空伸展的植物而嘆息。

軍隊在我的皮膚上行軍,死亡無處不在。樹木被伐倒、砍削成工具,用於制造更多的死亡。只有人類的聲音比植物的聲音更響——數以百萬計的麥穗在秋收時發出死亡的痛呼,但人類死亡時的慘叫仍能從這呼聲中浮現。血浸沒了我的皮膚,我不再哭泣,我只想死亡,只想再也聽不見這永不止歇的哭泣聲。

我尖叫起來。

沙礫從我耳邊滑過,摩擦著我的雙腿,它輕柔地撫摸著我的臉,讓我覺得自己正離肉體而去,那些聲音跟著肉體一道被留在了原地。於是我請求沙子把我送去地面,無須言語,因為沒有什麽聲音能發出那種言語。

溫暖的沙子在我身上左右分開,推舉著我向上升起。我張開雙臂,分開兩腿,躺在沙地上,而它承載了我。我覺著自己從巖山的峰尖墜落,直落到大地的核心,而現在,沙子匯聚成的浪濤仍在我身下湧動。

我笑了,而赫姆特站在我身旁,低頭看著我,也在笑。

“他對你唱歌了嗎?”

我點了點頭。

“他認為你清白無辜。”

“或者是他凈化了我。”我說道,隨後記起那些死亡者的尖叫,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我看著頭頂高高聳立的山峰,它只有不到兩米高。這讓我瞪大了眼睛,而赫姆特則笑出了聲。

“我們讓它升高,變成給你的測試。”他說,“如果你沒有跳下來,我們就會打碎它,讓你自己掉下來。”

“你們可真機智。”我說道,但卻不覺得生氣。我心中滿是某種更美妙而偉大的情感。赫姆特跪下身,輕觸我的胸膛,而後擁抱了我。他的淚水落在我的皮膚上,變成小小的水滴,又瞬間蒸發不見。“我愛你。”他輕聲道,“真高興你變成了我們中的一員。”

“我也是。”我說道,然後我們就睡著了,他冰涼的皮膚緊貼著我,就像沙子一樣。那感觸並不讓人感到激動或滿足,仿佛只為表達什麽。在睡夢中,我們又融為一體,我聽見了赫姆特本真的聲音,並意識到我也愛他。

我可以永遠留在舒瓦茲,我想留在這裏,而他們也希望我留在這裏。我很快學會了他們的技巧,他們也治愈了我的完全再生體質。我的軀體不再畸形生長,卻仍有些不同尋常。大腦中有一個區域是用於和石頭對話的,自我學會使用這個區域後,身體就開始開發這個區域,讓它繼續成長,讓腦後和頭頂部分的顱骨微微擴張了一點,以容納新長出來的部分。而最後,那名舒瓦茲的代言人對我說:“現在你已經超越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