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乎姆坐在桌前,牛油燈投下了一圈光暈,將紙和筆籠罩其中。除了筆尖劃過紙上的沙沙聲響外,房間裏一片寂靜,直到乎姆放下筆坐直身體。他伸了個懶腰,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起身走到裝了格柵的窗前,用手指撫弄著窗柵,但並沒有推動它。他已經被禁閉在自己屋裏一周了,此外只能和他父親一起去農場勞動。這一次埃文的處罰更甚以往,堅持要他把窗戶一直關著。當然了,到了這樣的深夜,埃文永遠不會知道他究竟有沒有聽話。不過乎姆懷疑他父親這次氣得不行,至少會有一個晚上想要到乎姆房外看一看,看看他有沒有聽話。

沒必要冒險,乎姆想。上次挨打之後——許多個月來的第十次,他的背到現在還是僵硬的。我下個月就十四歲了,他提醒自己,然後我可以搬出去,永遠不再見我父親。

今天他的大哥葛蘭尼特和他談話:“為什麽要在父親和你之間點起一堆火,弄得你們倆都沒有辦法跨過去?”大哥三十二歲,已經是一名祖父了。他這樣說,而乎姆沒有答案。他只在心裏默默地說:我並沒有點火。可他不能這麽說,因為天堂城裏所有的大人似乎都站在他父親那一邊。他們都不信任斯蒂波克,哪怕天堂城每一座房子裏都有斯蒂波克教他們制作的牛油燈。他們都厭惡維克斯,哪怕詹森親自稱贊維克斯找到了在水上旅行的方法,哪怕霍普乘上了斯蒂波克為維克斯設計的最新型小船(為了祖父,我要感謝詹森,乎姆想)。而且他們全都看不起乎姆,說他是“不聽話的小孩”,到處都能聽到這個短語。乎姆坐下來,想再次動筆,可是他很難組織詞語。詹森會有興趣讀一個十三歲小孩寫的東西嗎?不,這是毫無意義的。霍普不能改變法律放他自由,斯蒂波克沒有權力,而埃文下定決心,到他的權威還能持續的最後一刻,乎姆都要服從他。

“我要盡全力讓他變成一個正派的人,”在今晚的牲畜飼養人會議上,埃文大聲說,“這樣等明年他變成廢物時,沒人能說這是埃文的錯。”

乎姆苦澀地想,可是當我今年慢慢腐爛時,也沒人說埃文有任何錯。

有人很大聲地敲了敲門。乎姆羞愧地站了起來,就好像自己的想法被聽到了,於是將被抓去受罰一樣。他把紙翻了一面,這樣上面的字就不會被看到,然後他走到門口。沒人在那裏。他疑惑著,今晚誰會在走廊裏走動?接著敲門聲又響起來了,比剛才更大聲。乎姆意識到是有人在敲打窗戶。在二樓的窗口?無所謂,的確有人在那裏,第三次敲擊聲證明了這一點。乎姆沖向窗戶,打開了它,維克斯滾進了屋裏。

驚訝變成了驚慌。乎姆又迅速關上窗戶,然後奔過去關門。他回到維克斯身邊,後者現在仰躺在地板上,曲伸著自己的胳膊。乎姆悄聲問:“你在幹什麽,在我被禁閉的時候來這裏?你是想讓我被殺掉嗎?”

“你被殺掉!”維克斯也悄聲說,然後無聲地大笑起來,“我用胳膊吊在那裏,努力用頭來敲窗,好發出足夠大的聲音讓你能聽到!你睡著了嗎?”

乎姆搖頭說:“我在寫東西,像斯蒂波克說的那樣。”

“寫字從來沒什麽見鬼的好處。”維克斯說。

“我覺得斯蒂波克是對的,”乎姆說,“為什麽只有督察才能寫歷史?那他們只會按照自己的想法把事情寫下來。”

“哦,那是你祖父。”維克斯說。

“你為什麽來這裏?我已經被打得夠慘了!”

“我來,是因為如果我不來,你就會弄死我。我們今天做好了新船,斯蒂波克說我們今晚要試船。”

“今晚?在黑暗裏?”

“有月亮。斯蒂波克說,晚上的風來自西南方,它能幫助我們和水流抗爭。我們要橫穿河面。”

乎姆立刻開始往光裸的腿上套褲子:“穿過河面,今晚就幹!”

“來嗎?”維克斯問道,又開始無聲地大笑。

“你覺得我會錯過它嗎?”

“你父親怎麽辦?”維克斯用眼神奚落他。

“為了這事,就算再被打一頓也值得,”乎姆說,“也許他不會知道的。”乎姆打開窗戶,維克斯爬了出去,雙腳輕巧地落到下方柔軟的土地上。乎姆在窗上停了一小會兒,對與父親的新一場激烈爭吵感到恐懼,又疑惑這麽跳下去值不值得。可是能夠乘上大船駛向河中——橫穿河面,這個想法終止了他心裏的掙紮。他跳下去,四肢著地,滾了出去。

維克斯又爬回墻上,伸手關上了窗,這樣就不容易被發現了。而乎姆弄平了他們落地時踩出的印子。房子幾米外的土地上長著茂盛的草叢,在那裏就找不到足跡了。露水冰冷地沾在他們奔跑的腳上。當他們飛奔過牧場時,一只牛哞哞地叫著。從那裏到森林邊緣幾乎有三公裏路,他們在林邊休息了一會兒,跑得心跳急促,喘息不已。最後他們的眼睛適應了濃密枝葉下幽深的黑暗,便沿著一條只有孩子們踩過的小徑走了進去。這條小路蜿蜒狹窄,一路上似乎故意設置了最危險的坑谷和最陡峭的斜坡。它讓他們又花了近半個小時才到達河邊,那是一個小小的河灣,一長條巖石延伸進河水,攔住了急流。船正停在水面上搖晃著,有五六個人影正在黑暗中忙著五六件影影綽綽不知名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