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沉沒的國度 6(第2/5頁)

“還是早點去的好……” 小野寺用力捏著哥哥的手,說,“善後工作,就算了吧。還是盡快動身去加拿大,不管嫂子怎麽說……都要帶上全家……”

“說起來簡單,可這都四十的人了,還換工作地點啊。”哥哥剛笑出聲,突然很疑惑地望著小野寺,問道,“為什麽你這麽熱衷地勸我?”

“是呀……日本要……”話剛說到這兒,小野寺就打住了。

偶然得知骨肉兄弟能先行一步逃離災難,小野寺極度興奮,竟然差一點說漏了嘴。對“那件事”,即使是血肉相連的兄弟姐妹,也要緘默不言啊。

小野寺下意識地把眼光移開,去俯瞰下面的景色。他在心中喃喃念叨著,逃命吧!哥哥。他現在的心情,是想大聲喊叫,在哥哥的背上猛擊一拳。逃走吧。越快越好……帶上家人……哪怕是一無所有……日本即將沉沒……不僅是沉沒,在沉沒前後,還將發生難以想象的混亂……到那時,能不能獲救,只有聽天由命。然而,現在是絕好時機……

當小野寺發現自己內心還潛藏著以前從未思索過的“骨肉之情”的時候,他內心多少有些震動。小野寺從上大學到工作就生活在東京,直到今天,他一直是一個人生活,說到“親情”,也只是限於朋友這個程度。然而,朋友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化的。大學時代的好友、公司共事的夥伴,雖然有不同時期的“親朋好友”,但是,隨著生活環境的變化,不知什麽時候同朋友的交往也變得疏遠了。——二十多歲的時候是以新的“社會”視野不斷謀求變化的時期,何況那個時期的人都不容置疑地投入到了時代巨大的潮流中,隨潮流前行。說起來,那是完全沒有“自我”這個概念的生活。父親去世的時候,雖然與家人和親戚見了面,但是,那個時候由於母親身體非常硬朗,自己也沒有那麽悲傷,拾遺骨後,很快就回了東京;七十五天後,哥哥寄來了十萬日元,說是遺產,小野寺說自己有工作,於是,便把錢重新寄還給了母親。那以後,所有的日子全都投身在冰冷昏暗的海底、空中飛行、同機械的抗爭等沒完沒了的工作中。他所面對的是巨大的——三十七萬平方公裏的幹涸的巖石群;是滿盈盈一望無際的大海;是潛伏在大地底部難以駕馭的大火蛇,以及操縱火蛇,想要捏碎這個巨大島嶼的“巨人”之手。在這樣的工作中,不要說親情和友情,連自己身邊的事情都無暇考慮——那些情分就好像從他的“人生”中消失了一樣。

但是,現在,同哥哥議論到“那件事”時,一種意想不到的強烈的“骨肉之情”油然而生,他在心底倏地領悟到了生存下去的真正含義。俗話說,兄弟終歸要分離的,分離之時,也意味著兄弟之間“友情”的開始。在他們兄弟中間,原有一個姐姐,但很早就死了。記憶深處,年長十歲的哥哥欺負他、打架之類的事漸漸淡忘了,留下更多的還是哥哥在各方面關照、庇護、寵愛他的那些記憶——蹣跚走路的時候,掉進溝裏將他救出的記憶;去鄉下廟會,回來時在哥哥背上睡著的記憶……那時哥哥的木屐帶被磨斷,是赤著腳把他背回來的。……哥哥幫他捉獨角仙的記憶;釣魚、遊泳、做模型、體育運動、哥哥什麽都教他的記憶;小學的時候,懷著敬畏之心端詳著上大學的哥哥讀的外文書和難懂的小說的記憶……這一切的一切好像忽然之間全都復活了,一一湧上心頭。

面對兄長——面對在心中永世難忘的、幼時給予自己切膚之愛和溫馨記憶的哥哥,卻緘默不能告訴他“那件事”,這種欲言又止變成了一種焦慮煩悶,一股腦兒湧上他的喉嚨。

就一句——哪怕告訴他一句話也好呀——逃命吧!哥哥……日本……已經無望了……這些話像火球一樣讓喉嚨生出針紮似的劇痛。小野寺一邊從直升機的擋風玻璃向外看,一邊幹咳了好幾聲。但是,現在,就在這兒,假如他附耳私語一句的話……

哥哥一定會受到強烈的沖擊,不顧一切地開始準備,嫂子也會強硬要求解釋這一切吧。假如在焦躁不安之中,將這件事作為“夫妻間的秘密”透露給嫂子一句的話……再假如,在離開日本之前的告別酒會上,向哥哥的親友、哥哥工作上無話不談的夥伴透露一句的話……再假如,出於哥哥的秉性,他有帶上身邊多年的部下一同離開的念頭的話……那“秘密”將立刻一傳十、十傳百,無限地擴散開來……嗨,難道這樣不好嗎?小野寺一邊咬著拳頭,一邊想著。就這樣,哪怕是多一個人,讓他們自發地逃離,就意味著多救助了一條人命。為什麽,就不能這樣做呢——這樣做不是更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