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告別

本來雲郁不放她走的。

但由於南梁入寇, 戰局形勢不利。雲郁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擔心洛陽的安危,唯恐自己有一天性命不保,到時無暇顧及, 加上也害怕皇後那邊再生事端,所以提前送她走。

雲郁準備了一輛寬敞的馬車, 再從禁衛軍中挑選了最忠勇善戰的二十個人, 每人配一匹最好的馬, 送她去並州。臨行前,阿福去索還自己的箱子,雲郁沒給, 說:“這麽久, 都忘了放哪了。”他給她準備了一個小箱子,裏頭裝著沉甸甸的金銀。阿福打開箱子,有些驚愕, 這是她八輩子也賺不到的財富。這麽多錢,大概是將她的下半輩子都考慮好了, 哪怕走到天涯海角, 也可供她衣食無憂。

她不該貪圖他的錢的,可是想到自己的將來, 她還是厚著臉皮接過了。

雲郁親自送她去城外。

那會陳慶之的大軍步步逼近,他忙的分身乏術, 阿福本打算自己默默離開的,沒想到他執意要送。出了大廈門, 到了黃河岸, 這也是韓烈離開時,阿福送行的地方。三月初春,河岸上伸展著楊柳, 柔枝千萬,阿福想起,兩人相識迄今,已經一年了。

這個年關過的艱難。

因為雲灝北歸,還有陳慶之入寇的關系,整個洛陽都處在一種緊張狀態中,幾乎感覺不到新年的氣氛。即便是元宵節那夜,雲郁也在忙著議事,連元宵都冷了,也沒來得及吃上一口。阿福站在馬車跟前,看看雲郁。她穿著一身綠羅裙,戴碧玉色的頭釵和耳墜子,雲郁穿素白袍子,白玉簪挽發,身材頎頎秀秀,容色清清冷冷,幹凈的不像個帝王。

她說:“陛下。”

他笑了笑。

他笑的恬淡從容,如沐春風,全沒了私下裏那般執拗癲狂的模樣。好像只是一個普通的友人,在做一場普通的告別。他對外人,總是這般溫柔和煦的模樣,阿福有點懷疑,那個曾經拿著刀架在脖子上,逼著自己不要離開,歇斯底裏大叫的雲郁,是不是自己在那暗無天日意識混亂的七天七夜裏幻想出來的,其實只是一個夢。

他身後站的是高道穆,還有幾十個侍從,阿福猶豫著要怎麽同他告別,然而種種言辭皆不合適,最後只能將包袱交給身邊人,斂裙在他面前跪下,沖他磕了三個頭。

“奴婢韓福兒,向陛下辭行。”

她說了一句祝福語:“願陛下洪福齊天,千秋長在。”

雲郁聽到這句,眼睛裏頓時淚花閃閃。他強自振作了精神,上前攙扶起她,笑道:“去罷好自珍重,走了就不要回頭了。朕當初心血來潮,拿了你幾樣不值錢的小玩意兒,而今分手,送你二十匹馬,二十個忠勇的武士,這買賣是賠大了。”

阿福道:“陛下的恩情,韓福兒謹記在心,永世不忘,終有一日會報答。”

原來,擁抱一場,最終歸結起來也只是恩情。

她的陪伴之恩,如觀世音,施舍肉身,予他慰藉。他的護佑之恩,給她前途,保她平安。

君臣之恩,主仆之義,唯獨不是關雎之情。

阿福堅定地說:“請陛下相信,韓福兒不是朝三暮四,忘恩負義之人。”

他淚光閃爍地笑:“罷了,不要你報答。你只到了並州,回個音信便是了。別讓朕獨自擔心。”

阿福看到他強顏歡笑,還有他眼中閃爍的淚水,心中有一瞬間的懷疑他興許是真的愛自己,真舍不得自己的。她有種錯覺,他的樣子,仿佛是同她在永別。她上馬車的時候,看到他是真的眼淚流出來了,當著侍從和大臣,哭的淚如雨下。

出了洛陽城,渡過黃河,有大道過河北,直通並州。阿福一路上,都在留意沿途的環境,她發現各地的州郡村落,比她多年前從北向南經過時要破敗的多了。村莊裏看不到多少人家,田野也荒蕪的厲害。這幾年河北和並州的戰亂,給生民庶黎造成了毀滅。村莊集鎮被搓毀,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塢堡——這是一個分裂割據的信號。每逢戰亂時,百姓們單家獨戶難以自存,就會依附地方豪強,然後在各州郡修建起一座座塢堡。每一座塢堡,都是一個大型軍事組織,有城池有圍墻,有人管理,有人負責耕種,有人負責打仗,就好像一個小王國。一旦有戰爭發生,塢堡可以起到戰鬥壁壘的作用。對於百姓來說,這是可以依附活命的東西。然而對於皇帝來說,意味著地方官僚機構的衰落,帝國徹底失去對於州郡的控制權。這些塢堡各自為戰,內部自給自足,有自己的首領,自己的刑名,不會再聽從帝國中央的號令。阿福站在雲郁的角度,有點替他難過。州郡毀頹至此,難怪當初賀蘭逢春可以從並州長驅直入洛陽不受任何阻礙。

北方是這樣,洛陽南面呢?

如果魏國的地方州郡已經是這個情形,那陳慶之要攻打洛陽,恐怕會勢如破竹了。人心翻覆太快,如果整個帝國的上下官僚、軍隊,都認為帝國不可保,而采取消極之策,那整個國家的組織力量就會潰散。哪怕陳慶之僅有七千人,也可以在魏國境內縱橫奔馳,如入無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