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第3/4頁)

那個身影倒下了,我心底裏最後一塊家的碎片也消失了……

她出身名門,少年時求學於西洋,受過高等教育,思想自由開放,深愛著兩個跟她毫無血緣關系的孩子,也深愛著那片舞台。

她從小教我不要去恨,要去寬容別人,寬容這個世界,愛這個世界。

可偏偏一個如此寬容的女人,卻最終倒在了一個饑餓寒冷的雪夜裏……

這個世界,真的還有什麽值得寬恕的嗎?

冰雪總會消融,長夜終將過去。我活著見到那群惡徒們占領了這座城市,也活到了他們離開的日子。

記得那天街道上到處都是鑼鼓聲,處處都是燈火,商家打開錢櫃向人群拋灑著多年存項,飯館的夥計們到街上拉客人進來,不需要一分錢白吃白喝。多年來懸在國人頭上的屈辱和陰霾,終於和那面太陽旗一起消失了。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獨自穿過歡慶的人群,玩著長街走回劇院。

劇院門前停著一輛黑色汽車,仿佛已經在那裏停了很久。可能是以前的老觀眾吧?戰爭勝利之後,這裏也不會有戲演了。因為到了現在,這裏只剩下一個半死不活的人了。

我跌跌撞撞地去開門,身後汽車的門開了,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阿萊哥!”

那個聲音我無比熟悉,她曾為我在深夜裏祈禱,曾在那舞台上放聲歌唱,曾經是我的家人,卻也曾經拋棄了我們。

我驀然轉回頭,婉儀正站在台階下的黑夜裏。

她長高了,也長漂亮了,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頭發枯黃的瘦丫頭了。她身上衣服華麗無比,像是美國電影裏海報裏的明星一樣,頭發燙著時下最流行的波浪,化了很得體的晚妝。

“阿萊哥,我回來了……”

我的身體晃了晃,險些摔倒,她見狀要上來扶我,卻被我阻止了。

“阿萊哥!”

我什麽都沒說,轉身進去把門關上,然後整個人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上,放聲痛哭。

這個家在幾年前那個下雪的夜裏,就已經不在了。

現在的婉儀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上台前會緊張的小丫頭了。宋媽媽當年說的沒錯,她的確需要一個更大的舞台。

不僅僅是在美國,婉儀幾乎已經紅遍了整個世界,音樂劇界都在傳頌著她的名字。

現在她回來了,也許是為了為了彌補當年離開時的愧疚吧。她決定要召集當年劇院中的老人們,在這個曾經她放棄的舞台上再度演出。

很可笑!我當時就是這個心情。當年的老人?現在整個劇院剩下的活人只有半個,就是我。

她想帶我去醫院治療,也被我拒絕了,她想重新拉起另一個班子排練,就隨她去吧。反正宋媽媽在自己的遺囑裏,把劇院留給了我們兩個人,這裏面有她的一半。

但想要讓我去原諒,讓我去忘記,這不可能!

那期間婉儀無數次試圖來找我,敲我閣樓的房門,可我都沒有開。聽說她的班子重新拉起來了,裏面都是一些仰慕她的年輕人。

我在閣樓上能聽到他們排練的聲音,那群門外漢實在太嫩了,需要她一遍遍地從頭教起,教得很吃力。

可這又跟我有什麽關系呢?

終於,這座飽經風雨的劇院再次迎來了新戲的上演。

首演那天晚上,我躺在閣樓的床上不斷咳嗽著,聽著樓下觀眾們入場的嘈雜聲,氣血不住地翻湧。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很熟悉的腳步聲,很優雅,讓我想起了宋媽媽。我迷迷糊糊地從床上坐起,忍著咳嗽問是誰。

“阿萊哥,是我。”

是她啊……她已經長大了,和我記憶中的宋媽媽越來越像了……

“回去吧。”我翻身又躺倒在床上。

“一會兒就要演出了,我想讓你來看看。”婉儀懇求我。

我沒有回答,把被子蒙在頭上,不讓自己的咳嗽聲傳出去。

仿佛過了很久,婉儀還是沒有離去:“你知道的,沒有你,我做不到的。”

“真是太擡舉我了!”我被氣笑了,咬著牙說,“您已經是家喻戶曉的大明星,我算個什麽東西?不過是個隨時隨地可以扔在一旁的廢人!”

“你別這麽說!”

隔著門,我聽見她在哭,哭聲很小,卻清清楚楚地透過門板傳過來。

“我……有點怕……”

十幾年前,她站在台口的幕布邊,像一只受了驚的小貓似的顫抖著,對我說過同樣的一句話。

“怕什麽。怕唱不出台詞嗎?”我失去理智了,譏諷道,“那就去跟觀眾道歉,看看他們會不會原諒你!哦對!你當年也把他們拋棄了!不是嗎!?”

“不是的……我……”她哽咽了,但又仿佛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兒便抽噎著離開。

那天晚上,我聽見鐘聲響過了三遍,可舞台上的歌聲沒有響起。那一晚,觀眾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們等待了很久,但女主角卻一直都沒有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