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第2/4頁)

“我看兩位還是別打這個主意了!”鏡子裏的我臉色很難看,“這不是在簽賣身契,你們也得看看婉儀她同不同意!”

“這個嘛……”謝老板和威廉姆斯先生對視一眼,不再說話了。

我心中忽然不安起來,轉過去問婉儀,“婉儀,你不回答應他們的,對吧?”

婉儀沉默著,頭低得更深了,像是一只被逼到墻角的小貓。

“你不會真的答應他們的,對吧?!”我控制不住地吼了起來。

“阿萊!”宋媽媽皺眉打斷了我,“別這麽大聲說話,你不能替她做決定。”

我一時語塞,心中的萬語千言全被憋了回去。是啊,我不是婉儀,我不能替她做這個決定……可如果她真的答應了這個條件……

“阿萊先生,如果您是從劇院的經營角度來考慮的話,那大可不必擔心。”威廉姆斯先生說著一口很標準的中文,“那三家劇院已經開出了十分豐厚的解約金,我相信您會滿意的——”

“那是生意,但我們之間不是生意!”我強忍著怒火瞪著眼睛,生生把他後面的話逼了回去。

“好了!”宋媽媽生氣了,板著臉訓斥著我,“吵吵鬧鬧,還像個小孩子一樣!讓婉儀自己去做決定!”

我在她身邊這麽多年,她從未對我說過一句狠話,也從未像今天這樣動怒過。我也不再說話,而是像他說的那樣,等待著婉儀的決定。

屋子裏靜悄悄的,幾乎都聽不到人們的呼吸聲。

“婉儀……”宋媽媽嘆了口氣,柔聲說,“我從前跟你講過,媽媽不一樣你做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明白麽?”

婉儀默默擡起頭,眼眶裏已經全是淚水:“您覺得我該留下嗎?”

但宋媽媽的回答,卻讓我驚訝萬分。

“不,我不認為你該留下。”她輕輕撫著婉儀的臉龐,溫柔地說,“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就在育嬰堂的祈禱會上,你和你阿萊哥哥都是唱詩班的領唱。當時我就在想,這兩個孩子是天底下最有天賦的孩子,我不能把你們埋沒在那個看不到希望的地方。現在我還是那句話,你是這天底下最有天賦的孩子,應該去一個能配得上你的舞台。”

婉儀的淚水順著兩頰無聲地滑過,擡起頭看向了我,那眼神讓我心碎,因為我從那裏面看到了期望。

我沒有再說任何話,像個遊魂一樣奪門而出。

直到婉儀離開北平那天,我也沒再見過她。她曾經來閣樓敲了很久的門,可我卻沒有開。

我明白一個演員對於更大的舞台的期望。越是優秀的演員,對舞台的渴望就越大。我也明白其實留在北平對婉儀自己的藝術生涯來說沒有什麽意義,而去音樂劇之都——紐約的機會,能給她的夢想插上翅膀。

宋媽媽問過我,如果我是婉儀的話,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可我心裏知道自己的答案。世界和家的抉擇,早在十幾年前的護城河邊我就已經做好了。

婉儀在美國期間不斷地給我和宋媽媽寫信,她把自己在那邊賺到的演出費寄回來,貼補維持劇院經營的費用。

可我沒再看過她寫給我的信。宋媽媽每次都想要試圖勸服我,可是都無濟於事。她知道我的脾氣,加上她自己的身體漸漸惡化,也就隨我去了。

北平的局勢越來越差,戰火幾乎在一夜之間席卷了整個華北。街上的人一下子少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鐵蹄和刺刀。人們都沉浸在亡國喪家的痛楚中,誰還有閑心來看戲啊?

宋媽媽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積蓄,加上婉儀從國外寄回來的前,全都用來養活上上下下幾十口人。日子過得越來越艱難,每天從兩頓饅頭,減到兩頓窩頭,從窩頭再到稀粥,最後只能吃雜合面。那是一種難以下咽的,不能稱之為食物的糧食。可在當時,有雜合面度日已經是萬幸的事了。

到了後來,和婉儀的通信也中斷了,我們失去了最後的幫助。劇院裏的人不斷減少,有的死了,有的逃到能活命的地方去了。我不能走,因為宋媽媽堅持不肯離開這裏。我拼盡全力想要挽救這個家,可我掙回來的錢也只夠勉強糊口。

最後,在一個下著雪的冬天,我最後的親人也離開了我。

宋媽媽臨終前只有一個願望,就是讓我帶她去舞台上。

我忍住了淚水,抱起她瘦弱不堪的身軀,來到舞台上。

“開幕。”她氣喘籲籲地在我耳邊說。

“好!”我踉蹌地跑到台口下,搖動牽引著幕布的絞車。

大幕緩緩拉開,台下空無一人,只有破敗的天花板上傳來北風護照的聲音。

她張開雙臂站在舞台上,迎接著自己人生中的最後一次謝幕,像是在跟來迎接她的天使們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