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第4/5頁)

我只想一個人封閉在這裏,除了舞台上有演出的日子以外。

演出的時候,台下的歌聲會不斷地飄向上空,無孔不入地穿透地板,進入我的耳朵。那些歡快的歌聲,對此時的我如同喪鐘般可怖。我瘋狂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想盡各種方法讓自己聽不到那些歌聲。可這都無濟於事。因為有些歌聲早就埋進我的心裏了,這些歌聲就像惡鬼一般在深夜裏追逐著我,讓我無法入眠。

直到一個深夜裏,我躺在床上呆滯地望著漆黑的天花板,正在思考著自己是否要就此結束生命。樓下忽然傳來了一段歌聲,縹緲如我不曾見識過的江南煙雨,像是幽林深處鳴唱的夜鶯般將我從對死亡的期許中喚醒。我不得不承認,是那個歌聲讓我堅信了造物主的存在。有些高度,是人類無法攀登的。

我被那個歌聲吸引,緩緩起身,坐在漆黑的屋子裏聽了很久。這個時間人們應該都已經睡了,難道是來收割我靈魂的勾魂死神在指引我?

死又能怎樣?我還有什麽能失去的麽?

我披上一件大衣,推開那扇很久沒有打開的門,沿著曲折的木板樓梯走下來,走向舞台的方向。

舞台上沒有開燈,只有一盞小小的煤油燈散發著幽藍的光。

女孩站在燈前的台板上歌唱,她的裙子像天空中的雲朵般潔白,仿佛是來迎接我進入天堂的使者。

我呆呆地在那裏站了很久,腦海中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告訴自己,那個女孩不是天使,她是你認識的人,一個平時登上舞台之後,連說話都有問題的女孩。

她是婉儀啊!那個曾經在你的病床前不斷祈禱的婉儀啊!

她仿佛發覺了我的存在,停下了歌聲,轉過頭呆呆地看著我。我沒有說話,走上去擁抱了她,就像很多年前我從病房走出來的時候一樣。

她再次哭泣了,哭了很久。這段時間以來,她肩上所壓的擔子太重了……

那天晚上我還去找個宋媽媽。她的門沒有關,輕輕一推就開了。映入眼簾的是滾落一地的酒瓶,她附在燈前睡著了,手裏還握著一只空瓶。她的臉又滄桑了許多,不再像我們初次見面時那樣美麗。

我艱難地把她從椅子上抱起,放回床上,輕輕給她拉上被子。

“我有一個兒子你知道麽?”她在醉夢中忽然喃喃自語。

“知道……”我心裏猛地痛了一下,輕輕拂著她布滿皺紋的額頭。我很想告訴她,那個迷路的兒子現在回來了。

從那天起,我雖然沒有從閣樓裏搬走,但心已經從那座牢籠裏走了出來。

那個時候劇院的情況很糟糕,宋媽媽的精神狀態也不好。我開始重新召集當年的老人們,讓大家忙碌起來,準備再次振興這座劇院。

這個行業其實和京劇、相聲沒什麽區別,觀眾是來看角兒的,只不過我們把角兒稱為藝術家罷了。自從我離開舞台之後,劇院裏已經沒有人能撐起一場大戲了。情況雖然不太樂觀,但好在,我又找到了另一個希望——婉儀。

我一直都知道她的問題所在,只是從未想過要強求她走上這條路,但那天晚上她堅定地告訴我,就算再難,她也一定要用自己的雙手守護這個家。

我雖然不能再次登台演出,可我還有積攢下來的經驗,還有對演唱和表演的理解可以傳授。

而這一切,都要寄托在婉儀身上。

我知道婉儀最缺少的就是自信,所以可以對症下藥。我帶著她遊遍了北平城的每個角落,讓她給這個城市裏所有階層的人去歌唱。剛剛開始時,她依然放不開自己的手腳,我讓她先閉上眼睛,用想象讓自己重新回到深夜的舞台裏。她慢慢開始理解了我的意思,一點點進步著。

我用各種方式教她解放天性,更加放開自己。各種方式在外人看來都像是小孩子的遊戲,像什麽動物模仿,扮醜扮怪,但其實為的就是讓演員放開自己,乃至忘記自己,全情投入角色之中。

除此之外,我還需要把自己這幾年來在舞台上演唱的經驗全部教給婉儀。婉儀之前的唱法所表現的都是自我,而她需要的是更深入地體會角色。這些東西是教科書上沒有的,只能一點點口傳心授。

新的劇本寫出來了,新的舞美做好了,劇院很快再次投入排練。有事兒做,就有了希望,大家臉上都美滋滋的。宋媽媽身體和精神一直都不好,我也沒讓他多操心這些事,一直等到彩排,才讓她來驗收成果。從她臉上的笑容可以看出,這事兒成了。

首演的那天終於來臨了。

我作為這部戲的導演,也是這座劇院現在的管理者一一擁抱了所有人,就像當年的宋媽媽一樣。

劇院中老早就擠滿了觀眾,大家熱切地等待著久違的新劇上演。舞台上空響起一片鐘鳴,全場熄燈,掌聲此刻就已經響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