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麗人,一家在龐大如同迷宮的城市中毫不起眼的KTV。

這裏比那些連鎖的豪華KTV算是很簡陋了,不僅僅是裝潢,連音響設備也十分老舊,所以雖然價格便宜,但年輕人很少會來。平日裏來得最多的顧客是附近小區的大爺大媽,因為每到飯點,這家店都會提供免費的自助餐。能花二十塊錢唱一個小時“套馬的漢子”,外加一頓還不錯的午餐,是很值的事情。

北京這個城市的夜晚很令人迷醉,夜幕降臨之後,酒吧、KTV都和節假日的旅遊景點一樣擁擠。但東方麗人的夜晚大部分時間都只有一個客人,一個銀發的黑衣男子,今天也是如此。

207號房,該店最小的迷你包廂。

銀發的年輕人掛斷了電話,重新拿起話筒,在觸摸屏上點了“再唱一遍”。

他每一天都在晚上八點鐘出現,並且會在十一點鐘準時離開,這裏所有的服務生都知道他的習慣,最小的包房,三個小時,一紮免費的白開水,就像太陽每天會升起一樣準確且恒定。

他話很少,即便開口也是簡單的是或不,像是個回答命令的士兵。留給大家的只有會員卡一個生硬的名字:楊戩。一開始大家都叫他楊先生,後來開始在背後稱呼他為“沉默的羔羊”。

服務生們都不太敢跟這個男人對視,因為楊戩的眼神裏有某種奇特的東西,就像兩塊日日夜夜用重錘烈火淬打出的黑鐵一般,堅硬不可摧毀遠離塵器不可觸碰。

他每次來都穿著那件黑色長風衣,腰收得很緊顯得很修身,肩膀很寬,行動間衣角飄動,如天邊滾滾的雷雲。純白的襯衣,衣領袖口總是很挺,黑色領帶,銀色短發中沒有一點雜色,就像是折射著月光的刀刃,鋒利堅硬。

老員工們都猜測他可能是幾條街之外商場裏的駐場模特,或是站在大品牌櫥窗裏的那種真人模特。首先下班的時間很吻合,其次這個男人的確有男模那樣的好身材和英俊的臉。

可前台的兼職接待員小雯卻不這麽認為,按她這樣一個普通女大學生的幻想,這個男人應該是個神秘的特工,就像美國電影裏那樣,隸屬於一個強大的國際特工組織,每天出生入死執行完危險的任務,回到這間小KTV裏唱一會兒歌,因為他要等另一個特工來接頭,或者是因為他一直喜歡那個站在前台不起眼的姑娘……

她是這家店裏同楊戩說過最多話的人。

“謝謝。”這句話楊戩每天都要對小雯說一次,然後把儲值的會員卡遞給她。

楊戩總會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而小雯也會提前給他準備好一直托盤,上面有一只新的麥克風保護套,還有一紮白開水,這是他們之間的默契。

然後楊戩便沉默地端起托盤,走向自己的包間。走廊上曖昧的燈光下,那個筆挺的身影像是一塊被丟進花瓣中的生鐵,漆黑尖銳,與這個色彩斑斕的地方格格不入。

楊戩的確與這裏格格不入,他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人。KTV的音響設備調成讓不會唱歌的人也能為自己的歌聲陶醉,但沒有聽眾的歌聲唱得再好又能有什麽快感?除了失戀的小女生和準備要去參加《中國好聲音》的人之外,一般沒有人會一個人來KTV唱歌。

之前小雯有幾次不經意間經過他的包房,都會看到他獨自坐在不到五平方米的小包房裏,腰板挺直像是繃緊的弓弦,那架勢根本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召開機密的軍事會議,那雙眼睛盯緊的仿佛不是歌詞,而是一個潛伏在陰影裏的敵人。

今天是小雯在這裏兼職的最後一天。

她本來以為楊戩今晚不會來了,因為氣象台上午就發布了紅色預警,市政府也給市民們發了提示短信,讓大家盡量不要出行,北京的雨有時會大得邪門,好像這個城市裏有一個巨大的引力漩渦,能把天空中所有的雨吸下來,生命在它面前只是一根隨波逐流的稻草,眨眼間就會被洶湧的黑色旋流吞噬。

可他還是出現了,這讓小雯很欣慰。她總覺得自己有些強迫症,一件事情如果不有始有終的話會讓她很不自在,她本來還想跟楊戩道個別的,可值班經理讓她提前下了班,因為大雨又來了,女孩子在這做城市裏還是要小心一些。從財務那領了這個月的兼職薪水,小雯走出KTV的大堂,值班經理自己接替了她的崗位。

經理剛剛坐下沒多久,便聽到一個生澀的聲音問自己。

“她……呢?”

“您是說小雯嗎?”值班經理驚訝地發現說話的竟然是楊戩,那個沉默如鐵的男人。

他點點頭,仿佛小雯的離開讓他有些意外。

“我讓她提前下班了。”值班經理解釋,“今天雨太大了,早走一點安全些。”

楊戩表情仿佛在否定經理的判斷。經理一愣的功夫,他已經走出了大堂,徑直走進傾盆大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