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第3/5頁)

有一晚,我外出回到房中,發現床上又擺上了兩身衣服,一身是西裝,一身是洋裙,另外還有一封他的親筆短箋:換好衣服,來涼亭見我。

他的字跡不知為何有些變形,看來他心中也是煩亂不堪。

我在那兩件衣服中猶豫了片刻,想起那晚他說的話,還是穿上了男裝。

涼亭之下的池塘已經被冬日的嚴寒封住了,睡蓮枯萎腐敗,黑色的泥沼微微散發著腐臭。

他背對我站在涼亭邊,聽到腳步聲後轉過身來,見到我之後臉色卻有些奇怪。

他沉默了許久,突然說:“你想不想去西洋看看?”

“西洋?”我一怔,“好玩麽?”

“好玩得很。但離這裏很遠,要坐鐵皮的輪船出海,走很久很久才能到。我想送你去多讀些書,學習西洋人先進的思想和技術,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們一起來拯救這個國家!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你想去麽?”

“想!”

“好吧……”他嘆了口氣,仿佛有些失望,“英國公使是我在劍橋的學長,明天他就要回國,正好能帶上你。到了英國他會幫你聯系大學,一切資費和手續我都給你準備好了。”

“你呢?”

“你先去,過些日子我處理完賑災的事情就來找你。”他眼神忽然黯淡,伸手再次擡起我的下巴,仔細端詳著我的臉,“女嬌娥還是男兒郎?”

還是那句念白,就像我們初次見面。

“我本是男兒郎,不是女嬌娥。”我笑了。

“隨你吧……”他苦笑著搖頭,擡頭忽見許漢青和其他三大門客出現在涼亭外,正焦急地看著他。

“少爺,張少帥還在等您!”

項伯言疲憊地點頭,轉身對我說:“你先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去天津坐船,所用之物我已經讓人收拾好了。我今晚就要坐火車去奉天,沒法送你了。”

他說罷就迎著門客們走了上去,眾人給他披上貂皮鬥篷遞上手杖,一邊讀著緊急電報,一邊向外走去。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挺拔的背影……

歐洲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好玩。

因為有項家強大的資助,我可以在歐洲列國遊學。語言對狐妖來講不成問題,只需要稍稍用心便能學會。

而且這裏和中國一樣,所有的人都喜歡美麗閃亮的東西。於是我成了各國名媛貴婦沙龍裏的上賓,他們都驚訝於一位來自遙遠東方的少女竟然能熟練地演奏鋼琴、畫油畫、跳華爾茲,用純正的英文背誦雪萊的情詩。我偶爾也會彈古琴,就是從項家帶來的那把古琴。名流們很欣賞我的琴聲,還有幾位有爵位的貴族當場就要向我求婚。

對此我只能一笑而過,原因很簡單,他們不懂我的琴聲。

項伯言從未回復過我的信件,可能還是忙著應酬權貴們吧。我過得很好,後來也很少再會想起他。即便偶爾聽聞國內時局緊張,可想想他朋友遍布天下,門下能人眾多,總不會有危險的。

唯獨有一次,我終於又想起了他。那是在他曾求學過的劍橋,我恍惚又看到了那個清瘦卻挺拔的背影。他穿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白色西裝,戴著寬檐禮帽和墨鏡,拄著一根手杖沿著漂著水草的河邊漫步,路燈照著他的影子,步履翩翩。可眨眼間,那個影子卻消失了。只有幾個學童正在嬉鬧,往河中心扔著石子,撲通撲通,水波向岸邊蔓延開來。

我在那條河邊站了很久,直到同遊的女伴叫我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我沒有想到,那晚之後不過一個月,我見到了一個故人。

那是一場宮廷宴會,為的是招待剛剛抵達歐洲的中國公使,當時已經是社交界寵兒的我受邀參加。

我不認識那位中國公使,然而在公使的隨行人員中,我竟然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許漢青。

“紫弦小姐,看來您真的是女嬌娥呀。”他衣著華貴,端著水晶香檳杯,舉止間顯然已經不再是門客的身份。

“少爺呢?他公務處理完了麽,今晚為何不來?”

“少爺他人還在北京。”他忽然面露得意,“我已經不是他的門客了,現在是公使團的代表之一。”

這也不奇怪,許漢青精明強幹不是池中之物,遠比項伯言這種理想主義者要適合從政,離開是早晚的事。

不過今晚,仿佛我和他無話可說了。

“紫弦小姐,請留步。”他叫住了我,“在下出於善意,提醒您最好還是另找一位雇主,否則就這麽坐吃山空也不是個辦法呀!”

“你什麽意思?”

“項伯言已經倒了,恐怕今後是養不起你了!”許漢青輕蔑地說。

那個消息轟然如同天道雷劫般落在我心頭,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在意項伯言。

許漢青後面的話,我模模糊糊只聽到了只言片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