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才知道那個中年男人是項公子的四大門客之一,許漢青。項伯言的父親是清朝遺老,和李中堂一起辦過洋務,還差點出任北洋大臣,後來心灰意冷辭官離朝,但仗著開工廠修鐵路積攢下的財富和遍布天下的門生故吏,依然在政局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這位許漢青曾經跟隨過項老太爺,在老爺子故去之後,又來輔佐伯言少爺。

項伯言早年被父親送出國留學,學成歸來之後父親已經身故,他不僅繼承了龐大的家產,還繼承了父親的政治資本,一時間也成了政壇上一顆明日之星。但項少爺從來不去衙門,他嫌那裏太過俗氣古板,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的府邸辦公。

那是一座能媲美王府的宅子。

雕梁畫棟,前前後後五進院子。夏天院子裏會搭起三丈六尺高的天棚,兩人合抱不攏的荷花缸裏養著金魚,全都是名貴的品種,有專門的門客來伺候。屋子裏有冰桶,下層是冬天存在冰窖裏的冰,上層是綠豆湯、玫瑰露、桂花涼粉,午睡之後喝一碗冰沁的甜品,那感覺舒服極了。花園裏的戲台逢初一十五必有當紅的名角來唱堂會,偶爾項少爺興起還會粉墨登場票上一出。梨園行的老人們都說,他要是下海,只憑一出《空城計》就不知要擠倒多少同行的招牌。池塘裏是從護城河引來的活水,水面上種滿了睡蓮,涼亭就懸在睡蓮的頭上。項少爺把那兒當成半個書房來用,讀書聽琴,下棋會友。

每日天不亮,項府門前就車水馬龍,比總統府還要熱鬧。從文人墨客,到洋行買辦,五行八作形形色色,陸續聚集在花園涼亭裏。他們大部分在項家並沒有什麽實際的職務,只是陪著少爺喝茶聽戲,賞花對詩,鬥蛐蛐,養畫眉,就是一群閑人。

這種人,當時被叫作門客。

人們都說,項老太爺當年恨不得一個銅子兒掰成兩半花,如果知道兒子如今揮金似土肯定要氣得從棺材裏爬出來。

北京城裏有句話,項府的門客,皇城根兒的瓦。那意思是項伯言家裏養的閑人,數目可比紫禁城裏的琉璃瓦,但其中也分三類。

第一類,是以許漢青為首的四位,被稱為項府四傑,另外三位是潘雲、馬寅生、趙福瑞。潘雲在軍界中頗有人脈,專門為項家打理這一脈關系;馬寅生在政界中有不少眼線耳目;趙福瑞是項家的賬房主管;而許漢青則是項少爺的貼身管家,總理一切事務。

這四位雖然只是門客,但每月的薪俸卻堪比政府大員!一來是項伯言平日不理政務,在衙門裏也只是掛個虛職,項家的產業都要交給這四位左膀右臂打理;二來是項家本就家大業大,項公子對自己有多少錢沒有數,對該花多少錢也沒有數,出手向來毫無顧忌。

第二類門客也住在府裏,人數可就多了。這些人為他養花、種草、養馬、養狗、養雕、養金魚,都是從各個行裏挑出來的能人,可以叫門客,也可以叫“把式”,養花的就是花把式,養魚的就是魚把式,給少爺按摩松骨敲背捶腿的就是人把式。

而第三類,就是他那些號稱“朋友”的人了。他們大多衣冠楚楚,穿著西洋料子的長衫禮服,梳著油亮的背頭,不管近視與否都會戴一副金絲眼鏡,每日裏在府中白吃白喝,白領月錢。但這些人往往會投其所好,滿北京城為項伯言淘換些稀罕的玩意兒,或是一把紫砂茶壺,或是一件四大名窯的瓷器,或是名人字畫,或是一套東洋來的圍棋子。項少爺遇上喜歡的就會出高價買下來,那高價往 往要超過本身的實價不少,足夠這些人揮霍上好幾年。

“反正他花錢也沒數,大夥一起哄著他開心唄!”人們背地裏都是這麽說。

而我不屬於這三類門客中的任何一種。

我們剛剛到北京城,他就在府中給我安排了一個跨院兒獨住。

院子倒不是很奢華,卻種滿了翠竹,清新雅致讓人舒服。他也沒有為我配太多的傭人,只有一位老婆婆照顧我的起居。

這就是要收我當小老婆吧?其實那個年代有錢人買個姑娘做妾也是常有的事。我之所以沒有走,是想著這位少爺出手如此闊綽,想必家中一定豪富,等 他到了北京再卷一筆,然後趁著夜色逃之夭夭。

我心裏盤算著推開了房門,卻呆住了。床上擺著兩件衣服,一件是錦繡團花的女兒羅裙,一件是素白的男兒長衫。

“到底是女嬌娥還是男兒郎?”我耳邊又回想起他那句念白,眼前盡是那對清雅如蘭的眸子。

他這是讓我自己選擇……

我其實滿可以拔腿就走,沒有任何人能攔住我,但我還是留了下來,我想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那一晚,他來了。

我還記得那是個滿月之夜,他捧著一把古琴踏月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