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 第七章 廉貞·殞滅

大胤聖王十一年六月十五,天啟城南門驛。

瓢潑的大雨沖刷著整個天啟,淡墨色的天空壓抑得讓人不能呼吸。現在已是盛夏,整座城市的空氣裏卻帶著陣陣寒意。

一輛黑色的馬車緩緩行至,隨行的幾隊黑衣人中為首的一個,匆匆走到馬車側,打開一把紙油傘。車簾裏伸出一只枯瘦的手,緩緩撥開了簾子。

先出來的是一柄半人高圓頭細拐杖,碩大的枝節形成了自然的凸起,向下卻自然收縮,因為常年的使用呈現出一種圓潤的黃褐色,像過了一層油。這是上好的古檀木,保存得如此完好更是難得。一只幹瘦的手拄著它,帶著手的主人——枯瘦的範雨時,從車上緩緩走下。他的胡須出奇的長,一直垂到胸口。額上兩道白眉長長垂下,深陷的眼窩裏兩個眸子卻晶亮得像一個年輕人。他頭上戴著高高的冠帽,身上披著一件黑色的長袍,領口繡著銀色的心劍葵圖案。

這個車隊是緹衛的一衛,和其他衛所不一樣,一衛所幾乎很少直接參與正面的械鬥。但是傳聞很多黑暗之下的汩汩流轉的陰謀與鮮血,都是這個白眉老人和他手下這群躲在黑色兜帽下的一衛們所一手締造的。

範雨時摸索著懷裏的牛皮紙信封,又想起天墟那扇凝重的巨門之後,高聳的石座上的那個消瘦的陰影,和那個和能夠字字刻進他心裏的聲音。

“黑暗中的刀耕已經開始了,一切都將依照神的旨意開始轉動。”

他擡頭從傘沿看向外面的天空,天啟的黃昏被大雨染成了一種肮臟不純的灰色,瓢潑而至的雨滴重重地砸在傘面上。

種下的種子終將收獲,神將推動星辰的運轉。

範雨時緩緩地走下大車,走進了南驛站的大門,身後隨行的十余個黑衣侍衛,帶著鬥笠低頭匆匆跟進。他們的背上都有一朵銀色的心劍葵,黑鞘長刀系在腰間。人流迅速無聲地匯入驛所裏,大雨激起的水霧讓他們的身影變得模糊起來,最終消失不見了。

荊六離看著那群黑衣人走進了南驛站,輕輕合上窗戶的最後一絲縫隙。

獵物已經進入了它的埋骨之所,而獵人們也將緊上最後一根弓弦。

荊六離緩緩擦拭著手上的黑杉長弩,暴雨的天氣給它帶來了一些濕氣,他需要一擊功成,任何能夠影響這個結果的事情他都需要排除。

包括那個內鬼。

荊六離眯著眼睛,看著街邊蹲著的幾個流浪漢,還有遠處那抹熟悉的紅色。沉重的霧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了一眼天色,緩緩舉起了長弩。

他希望射出這一箭以後,自己的頭能不那麽疼了。

範雨時坐在窗邊,深深地吸了口氣。瘦長的手指緩緩輕敲著腿側,嘩嘩的雨聲不知何時突地消失了。這個時節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太陽不屈不撓地再次鉆了出來,只有滿地的水漬讓人知道大雨曾經降臨過。天啟原本壓抑的沉悶空氣被一掃而空,陽光從雲層裏穿了出來,一道道光柱像鑲了金邊的利劍,在烏雲漸漸消散的天空裏顯得分外迷人。

範雨時正打算在屋子裏閉目小寐,卻突然覺得原本安靜的驛站裏來來往往地喧鬧起來,他不悅地皺了皺眉頭,推門問:“何事如此吵鬧?”

“報告大人,有一個女子說自己丈夫被驛站的門衛給打死了,正在門口哭鬧呢。只是賤民的無理取鬧,本想盡快處理了,沒想到小人不力,還是驚動了大人。”

“沒事沒事,一起出去看看吧,在驛站門前鬧事,也頗有些蹊蹺。”範雨時擺了擺手,拄著自己那根古檀木圓頭拐杖,緩緩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來了麽?

天空中的烏雲已經幾乎散盡,地面還很潮濕,屋檐滴滴答答的滴水聲似乎在提醒著人們,剛才那場驚人的暴雨。

範雨時的眼神並沒有因為歲月的銷蝕而減退,反而愈加銳利。他剛邁過驛站裏屋的門檻,就看見驛站外庭門口已經圍了五六個人。那些是驛站裏的值勤衛士,還有幾個緹衛,他們在大聲呵斥著什麽,中間卻間或傳來一個撕心裂肺的女聲:“你們這些狗官,還我夫君命來!”

“葉句,你過來。”範雨時對著一個緹衛招了招手,黑色的寬袍輕輕揚起,“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稟大人,小的也是聽見喧嘩才出來的。似乎是這兩夫婦經過驛站的時候,和驛站的值守衛士發生了一些小沖突。那個漢子好似喝醉了酒,鬧騰起來時候被守衛推搡了一下,結果那個漢子竟突然倒地死了。”被喚作葉句的那個緹衛身材高大,一張方臉上卻帶著宛州人的線條。

“你過去問清楚具體經過,”範雨時撚著長長的白須,若有所思,“順便看一看那個男人是不是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