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熱力學第一定律

天破曉不久,我就突然被頭頂上的微弱刺痛感弄醒了。我眨了眨眼,伸手去看是怎麽回事。我的動作驚嚇到那只在我頭上拔頭發的灰色大松鴉,讓它歇斯底裏地尖叫著,迅速飛到了附近的松樹上。

“好家夥,你活該。”我嘟噥道,揉搓著頭頂,但是忍不住微笑起來。經常有人說我的頭發在早晨起床時看上去像鳥窩,或許他們說的有些道理。

那三個印第安人已經不見了。幸好,他們把那個熊頭也帶走了。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頭,但是除了那只松鴉造成的微弱刺痛以外,它似乎完好無損——要麽是威士忌的品質很好,要麽就是我昨晚的頭暈更多是來自腎上腺素和煙草,而非酒精。

我的梳子裝在鹿皮小口袋裏。我在那個口袋裏裝著個人必需品,以及少許我覺得可能會在路上用到的藥品。我小心地坐起來,以免把詹米吵醒。他平躺在不遠處,抱著雙手,平靜得就像石棺上的雕像。

但是他比雕像色彩豐富。他躺在樹蔭下,一片陽光緩緩地照到他身上,剛好碰到他的發梢。在清爽的光線中,他看上去就像才被造物主點活的亞當,但卻是個破爛不堪的亞當;近距離細看,他像是在人類墮落(1)過後拍的快照,沒有生於陶土的孩子的那種易碎的完美,也沒有上帝喜愛的那種原初的年輕美。沒錯,這是個有完整血肉的強壯男人,他臉龐和身體上的每根線條都顯示著力量和努力,他注定要控制和征服他醒來後所在的那個世界。我特別輕地移動,伸手去拿我的袋子。我不想吵醒他,因為我很少有機會能看到他熟睡。他睡得像只貓,感受到任何威脅跡象就會跳起來,而且他通常天亮就起床,而那時我往往還在半睡半醒當中。要麽他昨晚醉得比我想象的還要厲害,要麽他是在深度睡眠中康復,讓身體在靜臥時自行修復。

那把牛角梳從我頭發裏滑過,讓人感到安心。這次我不著急,沒有嬰兒要我去喂奶,沒有孩子要我去叫醒、穿衣上學,沒有工作等著我去做,沒有病人等著我去看,也沒有文書工作要我去做。

沒有什麽地方能比這裏更遠離醫院的刻板範圍,我心想。早起找蟲吃的鳥兒在森林裏發出歡欣的吵鬧聲,涼爽、輕柔的微風吹過空地。我聞到一絲微弱的血液幹燥後的氣味,以及火堆燃燒成灰燼後的汙濁氣味。或許,讓我想起醫院的正是血腥味。在我第一次踏進醫院時,我就知道醫院會是我的領地,是我生來就屬於的地方。而且,盡管我此時身處原始森林,但我並未感覺到錯位。我覺得這很奇怪。

我的發梢刷在我裸露的肩胛骨上,癢癢的,讓人感覺愉悅。空氣很涼爽,微風在我皮膚上吹出了雞皮疙瘩,我的乳頭也稍微收緊,立了起來。所以我之前沒有想象過醫院就是我的領地,我心裏微笑著想。我在退休前肯定沒有脫下自己的白大褂。

我推開厚厚的亞麻毯子,看到了我大腿和肚子上的幹血跡。我感覺到雙腿中間逐漸變得潮濕,於是伸了根手指進去。像牛奶一樣,有股不屬於我的麝香味。

這足以讓我回憶起那個虛幻的夢境,或者說我覺得那肯定是個夢境——那頭巨大的熊赫然顯現在我上方,比夜晚還要黑暗,散發著血腥味,一陣恐懼感讓我夢中沉重的四肢動彈不得。我軟綿綿地躺著裝死,它用爪子輕輕推了推我,用鼻子在我身上磨蹭,火燙的氣息吹到我的皮膚上,柔軟的皮毛在我乳房上摩挲,那種溫柔對於野獸而言令人驚奇。

然後我瞬間有了意識,感覺到冰冷,接著又感覺到火熱,因為有裸露的皮膚——不是熊的皮膚——觸摸到我的皮膚,然後我又眩暈地滑回充滿醉意的夢中,回到那種緩慢而有力的交合中,然後高潮逐漸退去,一種蘇格蘭式的溫柔低吼在我耳中回響,我也隨之再次睡著。

我低下頭,看到了肩上有個月牙形狀的深紅色咬痕。

“難怪你還在睡。”我責備地說。太陽光觸碰到了他的臉頰,照亮了那邊的眉毛,就像火柴觸碰到引火物。他沒有睜開眼睛,但是臉上卻掛起了表示回應的遲緩而甜蜜的微笑。

* * *

那三個印第安人給我們留了些熊肉,整潔地包裹在用油處理過的獸皮裏,掛在附近的樹枝上,以防臭鼬和浣熊破壞。吃了早飯,在溪水中匆匆洗了個澡,詹米利用太陽和山脈測定了我們的方位。

“那個方向,”他說,朝遠方的藍色山峰點了點頭,“看到它與旁邊矮些的山峰之間有個槽口嗎?山的那邊就是印第安人的地域了,新的協定分界(2)就是沿著那條山脊劃定的。”

“真有人在那個地方勘測?”我不相信地看了看鋸齒般的山脊,它們下面是彌漫著晨霧的山谷。山脈在我們面前隆起,就像無窮無盡的海市蜃樓,從黑青色淡到青色,再到紫色,最遠的那些山峰在澄澈天空的映襯下,形如針尖,顯得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