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喬納森·哈克的日記(第4/6頁)

“瞧!聖座峰!”說完他虔誠地畫起十字。

我們在漫漫路途上繼續盤山前行。太陽西下,夜幕悄然降臨,四周暗了下來。雪峰依然反射著落日的余暉,山體泛著清冷的粉紅色光芒。一路上我們不時見到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他們都穿著奇異艷麗的民族服裝,但我注意到在他們中間流行“大脖子病”。路旁豎立著許多十字架,當我們從它們旁邊疾駛而過時,同行的所有人都立刻開始畫十字。沿途還不時見到一些男女農民在神龕前跪拜,連我們的馬車從他們身邊經過時也不回頭看一眼,看來是虔誠得全神貫注,對外部世界已是不聞不問。我還看到了不少新鮮的東西,比如捆在樹上的幹草垛,還有隨處可見的美麗的白樺林,它們雪白的枝幹透過漂亮的綠葉閃著銀光。

在路上我們不時地超過一輛輛輕便馬車,這是普通農民使用的一種大車,長長的蛇形車骨很適合這裏高低不平的道路。在這樣的大車上肯定是坐滿了回家的農民,其中的捷克人穿白色的羊皮衣,斯洛伐克人穿彩色的羊皮衣。後者還攜帶著長矛,長長的矛杆精心打磨過,一端鑲著斧子形的矛頭。

隨著夜晚降臨,天氣變得很冷。夜幕漸漸低垂,橡樹、山毛櫸、松樹的陰影逐漸模糊成漆黑的一團。當我們穿過關口向上攀行的時候,即使是在山梁之間的深谷,那些冷杉林也是黑糊糊的一片,映襯出背景中積雪的白色。有時候道路穿過松樹林,我覺得就像是鉆進泰山壓頂般的黑暗中,一片片黑糊糊的樹影產生一種陰森可怖的怪誕效果,強化了我在傍晚時分產生的那些恐怖思緒和幻覺。當時,在奇特的落日映襯下,喀爾巴阡山脈上空的雲層就像鬼魂在峽谷間繚繞不散。

有時候,山勢變得非常陡峭,盡管車夫一個勁兒地催馬,但馬還是只能慢慢地走。我真希望下車,跟著馬車自己走走,就像在家鄉那樣,可是車夫怎麽也不答應。“不行,不行,”他說,“您可不能在這一帶步行——這兒的狗很兇啊。”接著,他以表面開玩笑的口吻嚴肅地對我說:“在睡覺之前還要有您受的呢!”說完他扭頭看了看,似乎想從其他人臉上找到贊同的會意一笑。一路上他只停了一次車,就是給馬車點燈的那一小會兒。

天黑以後,乘客們的情緒似乎變得激動起來,他們一個接一個地不斷跟車夫說話,好像催促他加快速度似的。車夫用他那粗大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著馬匹,大聲吆喝著驅趕它們,要它們拼命趕路。這時,透過夜幕,我看見在我們的前方有一小片昏暗的燈光,仿佛在群山中有一個豁口似的,乘客們看到後更加興奮不已,盡管有減震的皮彈簧,飛馳的馬車還是劇烈搖擺,就像在暴風雨的海面上顛簸漂搖的一葉孤舟。我不得不使勁把穩自己。

這時路面平穩一些了,我們感覺如同飛一般。兩旁的山峰撲面而來,我們駛進了博爾戈關口。幾名乘客開始一個接一個地送給我禮物,他們那樣熱心地往我手裏塞,真是盛情難卻。禮物都是些雜七雜八的稀奇玩意兒,但每一件都蘊涵著純樸的善意,代表著一句溫暖的問候和祝福,還摻雜著似曾相識的不安和恐懼,使我聯想起之前我在比斯特利茨的旅館門外見到的情景:人們畫著十字祈禱,做手勢抵禦“毒眼”。馬車繼續飛奔,車夫前傾著身子,車裏兩側的旅客都伸著脖子到車沿兒外,向著黑暗深處緊張地窺望。很顯然,什麽十分刺激的事情正在或將要發生,可是無論我向哪位乘客打聽,他們都沒人肯給我一個哪怕是最簡單的解釋。

這種興奮的狀態又持續了一小會兒,關口終於出現在我們的東側。烏雲在我們的頭頂上翻滾,空氣中彌漫著沉重的雷雨氣息。高聳的山脈仿佛把天空劈成了兩半,而我們現在已經進入了雷聲轟鳴的這一半。我現在只是一心盼望著接我去見伯爵的馬車快點到來。每一分鐘我都在盼著看到黑暗中出現馬車刺眼的燈光,但是前面仍是漆黑一片。唯一的一點光線來自於我所乘馬車的那幾盞車燈,透過搖曳的燈光,可以看見從累得氣喘籲籲的馬鼻子裏噴出的白色霧氣。我們還能看見前方白色的砂石路,但是上面沒有車輛走過的痕跡。乘客們都舒了一口氣,輕松地縮回頭來,這仿佛是在嘲笑我的失望。在我正在考慮該怎麽辦的時候,車夫看了看表,然後用很低的語調對其他乘客悄悄地說了一句什麽;我想他說的是:“比原定時間早了一個鐘頭。”然後他扭頭對我說話了,他那一口德語比我的還糟糕:

“沒有馬車來接這位先生,看來並沒有人在等您。那我們就繼續趕往布科維納吧。明天或者後天再回來,最好是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