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喬納森·哈克的日記(第5/6頁)

就在他說這番話的時候,馬突然開始嘶鳴,喘著粗氣,變得狂躁不安起來,車夫不得不使勁拽住韁繩。這時候,車上的農民們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呼,隨即一起開始在胸前畫十字:只見一輛四匹馬拉的遮篷馬車正從後面駛來,追上了我們,停在我們的馬車旁邊。透過閃爍的車燈的映照,我能看出那些馬是黑色的良種馬。趕車的是個高個子男人,蓄著棕色的長胡子,頭戴一頂寬大的黑帽,帽檐壓得很低,似乎遮住了他的臉。我只能看到一雙目光炯炯的眼睛;當他扭頭朝向我們時,這雙眼睛在燈光映照下泛著紅光。

他對我們的車夫說:“老夥計,今晚你來早啦。”

車夫支支吾吾地回答:“那位英國先生很急。”

陌生人回答說:“我想真正的原因是你希望他繼續趕往布科維納吧。夥計,你瞞不過我,我知道得太多了,而且我的馬也跑得很快。”

他邊說邊微笑著,燈光下顯出一張線條剛硬的嘴,嘴唇很紅,雪白的牙齒很尖利。我的一個旅伴這時向另一個旅伴低聲念出了布爾格爾寫的《雷諾爾》中的一句詩:“Denn die Toten reiten schnell.”(“死人行如飛”。)

陌生人顯然聽到了這句話,他擡起頭來盯住他們,狡黠地笑了笑。那個乘客趕緊把臉扭向一邊,同時伸出兩個手指在胸前畫起了十字。“把那位先生的行李給我。”陌生人說道,於是我的行李就非常利落地轉移到了他的馬車上。接著我從馬車側面下來,他的馬車就停在我們旁邊,陌生人伸出一只像鋼鉗般的手拉了我一把,我上了他的馬車,他抓住我的胳膊時我感到他的力氣大得驚人。然後他一言不發,抖了抖韁繩,馬就掉轉身子跑開了,拉著我們鉆進了漆黑的關口。我回頭張望,看見拉那輛馬車的馬在車燈照耀下噴著白色的霧氣,與之相映的是,我剛才的旅伴們的身影還在不停地畫著十字。這時車夫甩響了鞭子,並且吆喝了一聲,他們的馬車便繼續朝著布科維納的方向駛去了。

他們消失在夜幕中之後,我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隨後是一種可怕的孤寂。這時候,一件鬥篷披在了我的肩膀上,一條小毛毯也蓋在了我的雙膝上,駕車人用非常流利的德語對我說:“先生,夜裏很冷,我的主人伯爵先生吩咐我一定要把您照顧好。座位下面有一瓶鄉下產的梅子白蘭地,如果您想喝的話,請隨便。”

我沒有把它拿出來喝,知道有瓶酒放在那裏,心裏還是感到安慰了。我覺得有點奇怪,更覺得非常害怕。假如還有其他選擇的話,我想我會采納它,而不會繼續這趟前途未蔔的夜間之旅。馬車先是一直向前飛奔,然後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又朝另一條路直奔而去。我感覺我們似乎只是在圍著同一個地方打轉,於是我就有意記住一些明顯的標志,結果證明了我的猜測沒錯。我本想向駕車人問個究竟,可是我又害怕這樣做,因為我覺得,既然我已經身陷如此境地,如果他有預謀故意拖延,我的抗議又有何用?

轉了一圈又一圈,我愈加急切地想知道我們到底走了多久,就點燃了一根火柴,借著火光看了看我的手表。差幾分鐘就到夜裏十二點了。我心中一驚。不久前的經歷更加強了關於午夜幽靈的說法在我身上產生的恐懼。我焦躁地等待著。

從道路前面很遠的一家農舍裏開始傳來一聲狗吠,好像是受到驚嚇發出的痛苦哀嚎,一聲長叫。另一條狗也跟著哀嗥起來,接著是更多的狗加入,直到這恐怖的哀嚎乘著輕吹過關口的夜風,在四下鄉野裏連成一片,使人仿佛能透過夜的微光,恍惚看見它們到處都是似的。

那條狗剛一嚎叫,馬立刻受驚似的跳了起來,駕車人連忙輕聲安撫,它們才慢慢安靜下來,但仍然是顫抖不已、大汗淋漓,仿佛是受到突然驚嚇後狂奔過一陣似的。很快,從遠處,從我們兩側的群山之中,開始傳來更嘹亮、更尖利的嗥叫——狼群的嗥叫。這下子我和幾匹馬都受到了驚嚇,讓我只想從馬車上跳下去逃命,而它們更是上躥下跳,揚蹄尥蹶子,駕車人竭盡全力不讓它們亂蹦。

好在過了一會兒,我的耳朵就適應了這些嗥叫,馬兒們也逐漸安靜下來,能讓駕車人下來站在它們面前安撫它們了。他輕輕拍著馬,湊近它們的耳朵輕聲說著什麽,就像我在馴馬者那裏見到過的。這一招產生了奇效,馬兒在他的撫慰下又變得很聽話了,雖然還是顫抖不已。駕車人再次上車就座,抖動韁繩,馬車又快速行駛起來。之前我們一直走在關道的一側,但這時他猛然向右拐彎,馬車駛上了一條很窄的小路。

不久我們便穿行在樹林之中,很多地方的樹枝都在我們頭頂上方搭成拱形,我們好像穿行在隧道中似的。我還看見許多巨大的巖石突出在路的兩旁,好像是我們的衛士。雖然我們像是處在掩體中,但仍能聽見風穿過巖石縫呼嘯而入。還能聽見馬車穿過時,折斷樹枝的劈啪聲響。氣溫越降越低,天空開始下起粉狀的細雪,不久我們和周圍就都變成了白色。刺骨的寒風中依舊傳來陣陣狗的狂吠,但隨著我們的遠去,這聲音越來越小,反倒是狼嗥聲越來越近,好像狼群正從四面八方向我們圍攏過來似的。我怕得要死,馬兒也同我一樣恐懼,可這駕車人卻絲毫無動於衷,像沒事似的。他不住地左顧右盼,但在黑暗中我卻什麽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