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瑞典大使的晚宴

狂歡節像一匹餓狼一樣席卷了整座巴黎。

不可抗拒的節日氣氛沖淡了這些天市內接連發生的命案,巴黎城內一片歌舞升平,仿佛一片國泰民安。歌劇院和大劇院裏每場演出都是爆滿,大大小小的公眾舞會和私人宴會一個接著一個。布蘭黛斯伯爵夫人的午夜沙龍裏,藝術家和女演員們把盞言歡,醉生夢死,沒有人為明天的日子擔憂。皇家大道上,濃妝艷抹的站街妓女們堵塞了街口,拉扯著路人的衣服,為一場快速交易討要幾個蘇的小費;就連凱茜夫人的生意也是越做越大,整座凱茜賓館裝飾一新,當地的警察總監堂而皇之地成為了她的顧客。

時間就像滾雪球一樣骨碌碌地往前跑,越跑越快,刹不住腳。太陽今天落下去了,明天還會升起來。平凡但熱鬧的日子一天接一天地過去,蒙特鳩莊園發生的慘案逐漸被人們遺忘了。同樣也沒有人記得花花公子於特·德·庫普,這位可憐的男爵先生就仿佛他領子上的那兩顆玻璃假寶石,已經成為了一個虛假的存在。

所有相關的線索都斷了。一連幾天,羅莎一籌莫展。

她百無聊賴地在巴黎街頭閑逛,走過各種各樣的店鋪、酒館和咖啡店,聖誕節的裝飾還沒有撤幹凈,人們又掛滿了數不清的狂歡節面具、小鈴鐺和大把大把的鴕鳥毛。裁縫店忙得不可開交,整日整夜為宮廷裏那些顯赫的大人物們縫制歐洲最新式樣的服裝,酒商和菜農則不辭勞苦地從鄉下把一車車香醇的葡萄酒和新鮮蔬果拉到市內的菜場和貴族們的廚房裏。

巴黎太熱鬧。街上擺攤的,公園裏散步的,隨處可見喧鬧的集市和擁擠的舞台。大街上到處都是人。羅莎感覺焦躁不安。過去的經歷已經讓她習慣於一個人生活,習慣於隱身在黑暗裏,常年與孤寂和落寞為伴。而今她站在耀眼的陽光底下,到處都是吵吵鬧鬧的,她心中的那份寧靜被徹底打破了。

她沒有辦法思考。

其實這主要是因為費森。在巴黎歌劇院的演出結束之後,費森並沒有特地去皇家包廂,而是故意拉著羅莎走到劇院另一側的出口處,截住了剛剛從裏面走出來、被眾人簇擁著的路易王太子和普羅旺斯伯爵兩人。

這兄弟倆長得很像,年紀只相差一歲,都算不上風度翩翩,只是弟弟比哥哥要高一些,眼神更加銳利一些,也更健談。費森和他已見過多次,言談間甚是熟絡。路易王太子則一直唯唯諾諾地躲在自己胞弟身後,像以往一樣,任由他為自己圓場。

羅莎知趣地對兩位王儲行了個完美的屈膝禮,沒有多說話。她注意到太子妃並不在這群人之中。普羅旺斯伯爵表示,迫不及待的太子妃殿下還未等演出結束就親自跑去後台,向女主角蘇菲·阿諾德夫人,還有歌劇的創作者格魯克先生,表達自己衷心的祝賀。

費森當即找了個借口溜去後台,但羅莎並未和他一起去。她今天已經為對方做夠了掩護。即便如此,為了表達自己的謝意——至少費森是這麽說的,他熱切地邀請羅莎幾日後到瑞典大使館喝茶,與“單身的”達圖瓦子爵先生“正式見面”以彌補之前凡爾賽假面舞會上的損失。

羅莎大吃一驚。她想拒絕,但是費森已經迅速溜掉了。他絕對不會放棄與太子妃殿下相見的任何一個機會。

而這就是目前令她心煩意亂的主要原因。瑞典大使的茶會。

不,不是茶會,而是達圖瓦子爵先生。

達圖瓦子爵。

這幾個字像流水一樣輕輕拂過她的心底,就好像一只火紅的狐狸擦過她的腳踝,跑到灌木叢後面消失了影蹤。兩件截然不同的事情,卻突然迸發出了一種似曾相識的熟稔感。她是在什麽時候遇到過這樣一只狐狸——或者,這件事根本就是她的想象呢?

這些天以來,羅莎有意避開了行人,獨自沿著塞納河散步,來到相對冷清的巴黎市郊。

一路上,她經過了數不清的教堂、農場、修道院和墓地。那些古老的墓碑上爬滿了幹枯的藤條,它們密密麻麻地繞在碑石上,猶如巨大堅固的蜘蛛的網。蛛網後面是洇濕的模糊字跡,被歲月腐蝕掉一半,剩下一半變成石頭上亙古永恒的花紋,繼續著它們對墓碑主人沉默的愛戀。

羅莎並沒有在墓地裏看到狐狸,但這個念頭總是揮之不去,就好像一個始終縈繞心頭的噩夢。

一並困擾著她的,還有舞會上那只純金色的面具。

——你從未去過巴黎。

真的嗎?

羅莎搖了搖頭,為自己這種瘋狂的念頭感到好笑。就算自己小時候真的來過巴黎,真的在墓地裏見到了這樣一個人,就算所有記憶或者夢境裏模糊的一切確實曾經發生過——那個人此刻也已經成為了中年人。但是在舞會上,達圖瓦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年輕。一個完全成熟的男人或許會有他那樣優雅自信的風度,但是絕對不可能有那樣一對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好像鏡子一般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