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城的珍珠 Jewel of cities

那天早上,他至少能騎馬了。

卸下夾板後,傑賽爾酸軟的大腿痛苦地撞擊著馬腹,握韁繩的手麻木笨拙,解開繃帶他才發現胳膊又虛弱又痛。馬蹄在廢墟般的路面上一踏,他的牙齒就遲鈍地咬合一下。但好歹他下車了,算是改善。這些日子,小小的改善就讓他非常開心。

其他人陰郁沉默地騎行,葬禮般嚴肅,傑賽爾不怪他們。這地方太陰郁,塵埃漫天,到處是光禿禿的巖石裂溝、沙子和石頭,了無生氣。白色天空依舊空空蕩蕩,鉛一般沉重,仿佛隨時可能下雨,卻一直沒下。他們騎馬簇擁著貨車,好像在取暖,事實上,他們是方圓百裏的寒冷荒漠裏唯一的暖血生物,行走在被冰封於時間之中的土地,仿若死亡國度的異客。

大路寬闊,鋪路石卻紛紛龜裂歪斜,甚至整個斷開,一些地方被泥土覆蓋。行道樹樹樁夾在大路兩旁,巴亞茲發現他盯著它們。

“各城門向外二十裏的路上均有高大橡樹遮陰,每到夏天,樹葉會被平原上的風吹得飄搖閃爍。這些樹是尤文斯在舊時代親手栽培,那時帝國還年輕,我還遠未出生。”

這些灰撲撲、幹枯的樹樁,邊緣參差不齊,還有鋸過的痕跡,“看起來只是幾個月前砍的。”

“不,那是許多許多年前,我的孩子,高斯德占領城市後,伐光樹木為他的熔爐添柴。”

“這些樹為何不腐爛?”

“因為腐爛也是生命的象征,而這裏毫無生命。”

傑賽爾吞口口水,聳起肩,緩緩路過那些早已死去的樹樁,宛如路過一排排墓碑。“我不喜歡這裏。”他壓低聲音坦承。

“你以為我喜歡?”巴亞茲陰沉地瞪著他,“你以為任何人喜歡?可我們是成年人,成年人只看利弊。艱苦奮鬥中收獲名聲與榮譽,沖突鬥爭裏帶來財富與權力。你不想出人頭地嗎?”

“想,”傑賽爾呢喃,“我想……”但他不確定。他掃視這片死亡大地,這裏沒有榮譽和財富,更難以想象從中會獲得何等名聲,方圓百裏只有他們五個。他開始覺得,在貧窮卑微中度過漫長的一生與之相比似乎也算好了。

或許的確如此。只要能回家,他立馬向阿黛麗求婚。想到她一邊高一邊低的笑容,他就心情舒展。她無疑會逗弄他,跟他兜圈子,玩弄他的感情——但無疑也會答應他。不計後果?不顧父親的憤怒?今後只靠薪水度日?狐朋狗黨和白癡兄弟在背後嘲笑他的墮落?這無足輕重的阻力令他咧嘴而笑。

與深愛的女人度過操勞的一生?在平民區租套房子?廉價家具和奢侈的柴火?沒有名聲,沒有權力,沒有財富,只有阿黛麗暖床等他……與死神親密接觸,滿懷感激地靠一碗粥度日,並在淒風苦雨中獨宿多日後,這一切似乎不再是可怕的命運。

他的笑容越咧越開,連下巴的酸痛似乎也變得可愛。

這不是可怕的命運。

雄偉城墻拔地而起,破碎的城垛和塔樓點綴其上,宛如無數傷疤,墻上還有無數滑溜的黑裂縫。這堵黑石懸崖在灰色細雨中蜿蜒延伸到目力不能及的遠處,城前光禿禿的土地有許多裝滿棕色汙水的坑,還掉了許多大如棺材的石頭。

“阿庫斯,”巴亞茲咬緊下頜嘶聲道,“諸城的珍珠。”

“我可沒見它放光。”菲洛咕噥。

羅根也沒見。滑溜的大路歪歪扭扭通往一道搖搖欲墜的拱門廊,對開大門早已不翼而飛,敞開的廊道滿是陰影。這條黑暗通道令不安感油然而生,惡心滋味好比當初站在鍛造者大廈的大門前,就像看著墳墓——也許是自己的墳墓——而他只想拔腿就跑,永不回頭。他的坐騎輕聲嘶鳴著退了一步,鼻息在毛毛雨中清晰可見。返回海邊的數百裏艱難旅程突然變得比進城的數百跨容易多了。

“你確定要進去?”他低聲問巴亞茲。

“我確定?不,我不確定!我心血來潮領大家穿越荒原!我花去長久歲月計劃這趟旅程,從環世界各地糾集起這支小隊,不過是開玩笑!現在沒事了,該返回加基斯了!我確定?”他搖頭催馬前進。

羅根聳肩:“我不過問問。”拱門廊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到把他們吞沒。蹄聲在漫長的隧道裏回蕩,於黑暗中包圍了他們,沉重的石頭從四面八方壓來,令人窒息。羅根低頭皺眉看著前方遠處那圈亮光,看著它逐漸變大。他朝旁一瞥,正好對上路瑟的目光,路瑟在暗處緊張地舔嘴唇,濕頭發黏在臉上。

他們終於走出隧道。

“天哪,天哪,”長腳喘不過氣,“天哪,天哪,天哪……”

眼前是個遼闊廣場,廣場兩側都有巨型建築。細雨中隱現的那些高聳梁柱、屋頂和雄偉的墻,統統是為巨人打造。羅根看得合不攏嘴——大家都合不攏嘴,這支小隊擠在廣闊的空間裏,活像山谷中一群受驚的綿羊,聽憑狼群擺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