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氣 Luck

“起來了,路瑟。”

傑賽爾睜開眼,太亮,一時辨不出置身何地。他嘀咕著眨眼,用一只手遮光。有人晃他肩膀。九指。

“上路了。”

傑賽爾坐起來,陽光照進狹窄房間,直射在他臉上,灰塵在光束中飛舞。“其他人呢?”他聲音嘶啞,帶著睡意。

北方人朝高窗一揚毛蓬蓬的頭。傑賽爾眯眼看去,長腳兄弟站在那兒,背著手朝外張望。“我們的領航員在欣賞風景,剩下的在前面照看馬匹、規劃路線。我想著你可能要多睡會兒。”

“謝謝。”傑賽爾想再睡會兒。他咂咂發酸的嘴,舔著牙齒間的空洞和唇上傷疤,檢查一下它們今天有多疼。浮腫每天都在消減,他慢慢習慣了。

“接著。”傑賽爾擡頭看見九指扔來一塊餅幹。他想接,但受傷的手還不靈活,餅幹掉到地上。北方人聳聳肩:“沾點灰沒啥。”

“好吧,確實沒什麽。”傑賽爾撿起餅幹,拿手背蹭蹭,用完好的那邊嘴小咬一口。他掀開毯子,僵硬地翻身站起來。

羅根看他試探著走了幾步,雙臂展開保持平衡,一只手還攥著餅幹。“腿怎樣?”

“不算太糟。”好了不少。他一瘸一拐,動作滑稽,傷腿不敢彎曲,重心放上去膝蓋和腳踝就會痛,但每個早上走的距離也在增加。走到粗糙的石墻邊,他閉上雙眼深呼吸,想笑又想哭,能靠自己的雙腿行動是如此可貴。

“從現在起,我對能走路的每一刻都心存感激。”

九指笑了:“你會感激上一兩天,然後又該抱怨食物了。”

“才不會。”傑賽爾堅決反對。

“好吧,頂多一星期。”他朝房間遠端的高窗走去,在布滿灰塵的地上拉出一道長影。“你該來瞧瞧。”

“瞧什麽?”傑賽爾一步一跳地來到長腳兄弟身旁,靠住高窗旁坑窪的梁柱,氣喘籲籲地屈伸酸疼的腿。他擡頭看去,驚得合不攏嘴。

他們的住處地勢很高,或許在山坡頂,因此能俯瞰城市。初升的朝陽與傑賽爾的眼睛齊平,朦朧的黃色光線穿破晨霧。太陽之上,天空澄明,幾朵白雲伸展開來,幾乎靜止。

即便是隕落千百年的廢墟,阿庫斯仍讓人心曠神迷。

破敗的屋頂綿延到遠方,龜裂的墻壁或反射陽光、或隱入暗影。廢墟上聳立著宏偉穹頂、搖擺高塔、飛虹般的拱廊及巍峨的梁柱。建築物間的空隙是寬廣的廣場、寬闊的林蔭道和奧斯河。大河蜿蜒流過傑賽爾右手邊的“石林”,波紋如畫,水光粼粼。目力所及的各個方向,潮濕的石頭都在曙光中熠熠生輝。

“這正是我熱愛旅行的原因。”長腳感嘆,“此時此刻,所有艱辛都值了。今番美景何得見?世間能有幾人睹?我們三人站在歷史的窗前,站在被遺忘的過去的大門前。啊,我不再留戀美麗的塔林,大洋之上、落日之下的塔林;我不再夢到正午時分明亮蔚藍的蒼穹下朝氣蓬勃的烏爾-納布;我不再懷念山上驕傲的奧斯皮亞,她在柔美的夜晚宛如繁星閃爍。從今天往後,我的心永遠只屬於阿庫斯。這真是諸城的珍珠,壯美得讓人詞窮,誰能想象她繁榮時的盛景?誰不為她的偉大叩動心弦?誰不會對她心生敬畏——”

“一堆破房子而已。”菲洛在他身後吼道,“我們馬上動身。去收拾行李。”說完她轉身就走。

傑賽爾回頭皺眉看著廣闊無垠、閃爍發光的黑色廢墟,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其魅力無可否認,卻也讓人心生恐懼。阿杜瓦的華麗建築,阿金堡的高墻高塔——這些傑賽爾引以為豪的景觀與之相比全都相形見絀,他就像是平凡國度的窮鄉僻壤出來的傻小子。他巴不得離開,把諸城的珍珠留給屬於它的過去。

他決不會夢到阿庫斯。

噩夢中或許會吧。

他們快中午才來到城裏唯一尚擁擠的廣場,巨大空地塞得滿滿當當,但廣場裏的人一動不動、毫無聲息。一群石人。

雕像的神態、大小和材料各異。有黑色玄武巖和白色大理石,有綠色雪花石和紅色斑巖,還有灰色花崗巖及其他上百種傑賽爾叫不出名字的石頭。雕像變化多端,但更讓人心驚的是它們的共同點——都沒有臉。

大的雕像被磨平,表面坑坑窪窪、雜亂無章;小雕像直接被砍掉腦袋,留下火山口般的空洞。一些傑賽爾認不出的醜陋文字粗暴地鑿在石像的胸口、胳膊、圓脖子和前額上。在阿庫斯,似乎什麽規模都大,連毀壞文物都是。

詭異的雕像群中有條路,正好能通行貨車。傑賽爾一馬當先,踏入無臉的雕像森林,擠在兩側的雕像仿佛是夾道歡迎凱旋的軍隊。

“發生了什麽?”他喃喃地問。

巴亞茲皺眉看著地上一顆也許本該位於十跨高處的頭顱,它的雙唇依然有力地抿在一起,眼睛和鼻子卻被刮掉,臉頰刻著深深的字跡。“高斯德占領城市後,放任他邪惡的軍隊自由行動一天,以搶掠、強奸與殺戮來發泄怒火和欲望——好像他可以滿足他們似的。”九指輕咳一聲,在鞍上不安地扭了扭。“然後,高斯德命他們扯下城裏所有的尤文斯雕像,每棟屋頂、每個大廳、每道門廊和每座廟宇上的統統扯下。阿庫斯是我師父設計的,因此有很多他的雕像,但高斯德務求斬盡殺絕。他將雕像搜集起來,放到這裏毀掉臉龐,並刻下可怕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