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惡 Small Crimes

“冷啊,呃,威斯特上校?”

“是的,殿下,冬天要來了。”晚上下了點雪,凍雨給所有東西裹上一層寒氣。在這蒼白的黎明,全世界仿佛都快凍住了——馬蹄踢踏半凍的泥土,溪水慘淡地從半凍的樹林中流出。威斯特也不例外,他流著鼻涕,呼息凝成白汽,凍麻的耳垂痛得難受。

蘭迪薩王子似乎毫不在意,他裹著碩大的外套和帽子,還戴了閃亮的黑皮手套,這一身怎麽也要好幾百馬克。他咧嘴大笑:“冷歸冷,但大夥兒看來狀態不錯呀。”

威斯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分配給蘭迪薩王子指揮的王軍團固然狀態不錯,寬闊的帳篷整齊地紮在營地中央,帳前點著營火,馬兒有序地拴在周圍,但占人數四分之三強的臨時征兵就遠不樂觀了。他們中很多人準備不充分到令人發指的程度:沒受過訓,沒有武器,有的顯然太弱或太老,根本不適合行軍,別提打仗,更有些人只有一身衣服,真是雪上加霜。威斯特看到許多人在樹下擠成一團取暖,靠半條毯子抵禦凍雨。真是恥辱。

“王軍補給充足,但我擔心那些征兵的處境,殿——”

“沒錯,”蘭迪薩適時插話,就當威斯特是空氣,“士氣高漲!迫不及待!胸中燃燒的火焰一定讓他們熱血沸騰,呃,威斯特?迫不及待上陣殺敵!讓我們守在這裏,在這該死的河邊駐足不前真是太遺憾了。”

威斯特咬住嘴唇,蘭迪薩王太子不可思議的自欺欺人讓他日益沮喪。王子殿下篤信自己是聲名顯赫的偉大統帥,統領著英勇善戰的精兵強將。他指望一戰成名,作為英雄凱旋,接受眾人簇擁和膜拜——但同時又不下半點功夫,只是想入非非,假裝一切唾手可得。任何讓人不快、不滿、不舒服的事都會被他主動過濾,而他參謀團裏那些從軍經驗還不滿一月的公子哥兒對他極盡吹捧,彼此則加以各種中傷,無論王子提出怎樣荒謬的計劃,都是齊聲附和。

威斯特覺得,一個不受束縛,不曾為什麽努力,又缺乏自制的人,一定是個蠢貨——他身邊這位面帶微笑、仿佛率領一萬人只是小菜一碟的王子就是再好不過的例子。誠如伯爾元帥所言,王太子和真實世界格格不入。

“冷啊。”蘭迪薩低聲說,“這天氣和古爾庫沙漠不太一樣,呃,威斯特上校?”

“是的,殿下。”

“但有些事還是相通的,呃?我是指戰爭,威斯特!戰爭是相通的!到處都一樣!勇氣!榮譽!榮耀!你曾和格洛塔上校並肩作戰,對吧?”

“是的,殿下。”

“我過去愛聽他的豐功偉績!他是我年輕時的偶像。單騎人敵營,擾亂敵人聯絡,襲擊輜重車隊等等等等。”王子卷起馬鞭,軟綿綿地打向前方想象出的輜重車隊。“帥呆了!你親眼見過吧?”

“一些,殿下,見過一些。”威斯特見過格洛塔太多的車馬勞頓、曬傷、搶劫、醉酒和浮誇炫耀。

“格洛塔上校!我發誓,我們在這兒也能重演他的光輝事跡,呃,威斯特?重現那種精神與氣勢!只可惜他死了。”

威斯特擡頭。“他沒死,殿下。”

“沒死?”

“他被古爾庫人俘虜,戰後回到聯合王國。他……呃……加入了審問部。”

“審問部?”王子很震驚,“一個男人怎麽會放棄行伍生涯?”

威斯特字斟句酌怎麽解釋,隨後想到更好的答案:“無法想象,殿下。”

“加入審問部!哦,我絕不會。”他們無言地騎行了一陣,微笑慢慢回到王子臉上,“但我們談論的是戰爭的榮譽,不是嗎?”

威斯特臉一顫:“是的,殿下。”

“你第一個沖進烏利齊城的缺口,對吧?我聽說你是第一個!這是你的榮譽,呃?你的功績!這真是終生難忘,對吧,上校?終生難忘!”

從無數碎石爛木頭中掙紮而過,周圍躺滿扭曲屍體,煙熏得什麽都看不見,灰塵嗆得人不停咳嗽。尖叫、哀號和金屬撞擊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他嚇得氣都不敢喘。周圍人潮洶湧,呻吟著、推搡著、踉蹌著、叫喊著,血汗混在一起,被灰塵和煙霧染成漆黑,幾乎無法看清那些為痛苦和憤怒扭曲的面孔——他們猶如地獄的惡魔。

威斯特記得一遍遍大喊“前進!”直到徹底喊啞,但根本不知哪兒是前方;他記得用劍刺中了人,卻不辨敵友,事後也沒弄清;他記得跌倒在石頭上撞破了頭,夾克也被爛木頭劃開。零散破碎的記憶,仿佛是從故事中聽來。

威斯特雙肩瑟瑟發抖,他裹緊外套,恨不得讓它變厚點。“終生難忘,殿下。”

“該死的貝斯奧德不來這邊真可惜!”蘭迪薩王子懊惱地抽馬鞭,“這活計不比該死的站崗強!伯爾當我是白癡嗎,威斯特,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