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 湯島社前才子賣藥 聖廟樹下從者放猴

話說武藏州豐島郡湯島鄉供奉天滿天神的神社,是於文明十一年,由扇谷的內管領(1) 持資入道修建的。此見之於《夫木集》登蓮法師所詠的“忍岡之歌”中:

故人遁世之忍岡,芒花飄搖招手來。

〔另在《回國雜記》中亦有“忍岡之歌”〕 神社在此歌中的忍岡之南。〔在《北國紀行》中,題為“油島神社之歌”:“遠離京師地,馳騁在圍場。君如不健忘,東風送袖香。”這首歌詠於文明十五年春,較本回之歲月晚五年。〕 另外其東北方至上野原〔上野這個地名也很古老,見之於《北條身份冊》〕 和淺草寺之間雖是偏僻的鄉村,不比繁華的城市,但是這裏的神社,無日無月都有很多僧俗來參拜,所以既有不少售賣糕餅、果子等的商人,也有巫師、耍雜技的僧人和耍刀練武術的藝人。其中也有的是通過表演坐拔刀和鏈鐮的武藝,出售治瘊子、痦子藥和牙粉的。有個白面俊俏的壯士,打扮得很瀟灑利落,身穿染色的粗綢上衣,下穿肥大的緞子裙褲,肩上系著唐山織的束袖帶,腳上穿的是高齒木屐。這裏觀看的人很多,用粗竹竿將場地圈起來。後面搭著八九尺寬的藍色和淺柿色相間的帳篷,橫豎掛著太刀和鏈鐮,在左邊的台子上擺個帶有銅鎖的藥箱子,他坐在凳子上。過了一會兒這個練刀的離開凳子,恭恭敬敬地對著圍觀的眾人道:“今天各位又來參拜神社,順便光臨我這個狹窄的小店,實不勝榮幸。小可每日出售的家傳妙藥,是唐玄宗皇帝時,羅公達仙人傳授給楊貴妃的神仙丹鼎之靈劑,除掉面部的瘊子、痦子,如掃除灰塵一般。另外這牙粉不是世間所常見的房州砂,而是將寒水石砸碎,用水浸泡成細末,再加上丁香、龍腦、肉桂、乳香、沒藥,配制而成。寒水石是石膏。石膏味辣微寒而無毒。心裏上火、驚喘、口幹舌燥、呼吸困難,用了立即見效。另外還可下奶,潔齒,有益於牙齒健康,清除胃熱肺熱,益氣去邪,爽神開胃,口渴思飲,可治中暑和牙痛。其他功能還很多,不勝枚舉。縱然將其汁液飲入腹中也有益而無損。不似那房州砂傷牙齒,害脾胃。作為對購藥主顧的一點孝敬,表演坐拔刀和鏈鐮的武藝,使諸位見笑。如有想問吉兇禍福者,可為您相面和看手相。面部的痦子也與面相的吉兇有關,所以對此術也略知一二。關於相術之事,待練刀之後,請欲知吉兇的各位留下詳談。下邊概括說說坐拔刀的功夫。坐拔刀原是來自巷戰的一種功夫,如不能坐著拔出長刀,雖腰間插著刀劍也莫可如何。這在唐山所謂的十八般武藝中也是沒有的。所謂的那十八般武藝:一是弓,二是弩,三是槍,四是刀,五是劍,六是矛,七是盾,八是斧,九是鉞,十是戟,十一是鞭,十二是鐧,十三是鎬,十四是殳,十五是叉,十六是鈀頭,十七是綿繩套索,十八是白打。明朝的武藝以白打為第一。白打乃拳法之類,在一書中看到:河南少林寺之拳乃世間少有。此外還有捕棍、摔跤、火槍、擊彈等武藝。據《兵錄》所載,槍棒的題目甚多。最近明英宗正統末年,山西的李通英勇無敵,試其武藝有十八般,以此教京師人習武,遂應科舉得中,授武職,然而並無何功勛。在《水滸傳》中,宋徽宗時有八十萬禁軍教頭這個武職,據說十八般武藝俱佳,這純屬虛構。在本邦自中世以來,武藝的題目眾多,今有二十八般,概括說來:一弓,二劍,三騎馬,四長刀,五槍,六遊泳,七隱形,八拳法,九火槍,十鳴鏑,十一火箭,十二棒,十三鉆,十四鐵扒,十五鐵叉,十六捕棍,十七烽火,十八火炮,再加上騎射響箭、騎射鬥笠、騎射犬、騎射牛、騎馬泅渡、坐拔刀、鏈鐮、騎射、騎馬開槍、袖箭共二十八般,是後世所用之武藝。上古有矛無槍,有弓無火槍。拳法是最近明人之所傳,蓋乃白打之一法。其次偵察放哨也有巧拙。另外擐甲胄有師傳也是武術之一。新田左中將家據說有世傳的義家朝臣擐甲圖解。所謂擐甲即披鎧甲之事。其中鏈鐮是我邦自古以來最好的武器。因此,大織冠鐮足公,以藤條鐮誅了逆臣入鹿。另外唐山之鉤頗似鐮,是最好之武器,見之於《吳越春秋》。吳王鉤與幹將、莫邪乃是伯仲,鉤乃劍名,又稱彎刀,類似釘耙。此外尚有種種傳說,講得太多有的客官會感到厭倦。那麽就先表演一個坐舞刀的拔刀術,請列位觀看。”說著他把扇子折起來插在腰間,回頭看看,用雙手慢慢拿起後面掛著的巨大長刀,接著對觀眾說:“本邦最近在陣前用此巨刀者,只是炫耀武威,多是銀箔包著的木刀。唐山無此武器。在《水滸傳》中關勝綽號大刀。那個大刀乃長刀之類,並非這樣的太刀。請看這把巨刀,並非大刀,刀長從刀尖到刀柄四尺八寸。刀長臂短,想拔而拔不出來。拔刀的關鍵在腰上。”說著重新拿好刀,把二三十個方形木枕,摞在台上,穿著高齒木屐,一只腳蹬在木枕的頂端站起來,泰然自若,連眼睛都不眨。然後將一條腿彎下,一條腿往後伸,想拔出腰間插著的巨刀,而還沒有拔出來,忽然“呀!”地一聲呐喊,閃電般“嗖”地拔出了利刃,施展出他那舞刀的絕技,如旋風般地揮舞了半晌。在進入佳境之際,如月落時的流星,雨霽後之彩虹,好似朔風飛雪,噴水晾布,刀光閃閃,耀眼奪目。這種高超絕妙的技藝,實無懈可擊。觀眾一致喝彩,掌聲經久不息。舞刀的藝人把刀慢慢納入鞘中,一只腳把枕木踢開,從數層台子上飛身跳下來,對其罕見的輕身快速的功夫,無不贊嘆不已。不少人買了他的牙粉和治痦子除癍的藥。售畢後這個舞刀的藝人又對眾人說:“雖然想請諸位看看耍鏈鐮之術,但從今晨已表演了幾遍,稍感疲勞,且休息片刻,不忙的便請留步,繼續觀看。”多數怕等得時間過久,便不耐煩地走了。這裏只不過剩了兩三個人。其中有個武士,身穿白紡綢棉襖,腰挎朱鞘雙刀,深戴著鬥笠,自方才就站在後邊看坐舞刀。見旁邊人少,便走上前來,喚舞刀的藝人過來。脫掉鬥笠一看,那人月牙頭已長得很長,面色稍黑,眉清目秀,高鼻梁,是個身材魁梧的壯士。這個武士落落大方地對舞刀師說:“方才我在這裏觀看了你的技藝,實與江湖上一般舞刀師的技藝不同,堪稱得是有進有退,毫無紕漏。如在兩軍陣前施展出這種武功,實不可擋。不僅武藝如此高超,還列舉不少和漢典故說給眾人,也並非無稽之談。可稱得起是文武雙全,十分欽佩。今有一事相問:你說是為了賣藥,才給人相面和看手相,可是真的?瘊子和痦子對人的面相不好,請問是何緣故?”舞刀師聽了毫無為難的神色,不覺微笑道:“小可遵命,待略抒己見。每天來此看各種耍玩藝兒的世人很多,但很少見到像您這樣的。小可對相面之術雖未學過,但有書可依,以古人為師,只是自學,孤陋寡聞,不免有些杜撰。因此對舞刀之過獎實不敢當。您既如此下問,恕小可冒昧稟告。相面師有十觀,眼下稱為男女,又名淚堂。在《陳氏相書》中,淚堂如有黑痣和斜紋,是到老克兒女。其次眉後曰移遷。左是移宮,右是遷宮。《相論》雲:移遷宮若昏暗缺陷,或有痦子,不宜外出。可以說將受虎狼之驚。有這樣的瘊子、痦子如將其去掉,則可無患。”武士聽了冷笑說:“某聞《荀子》中有《非相》篇,荀卿論曰:‘相形不如論心,論心不如擇術。形不勝心;心不勝術。術正而心順之,則形相雖惡而心術善,無害為君子也;形相雖善而心術惡,無害為小人也。君子之謂吉,小人之謂兇,故長短、大小、善惡形相非吉兇也。’可以此證之:古之聖賢,如衛之公孫呂、楚之孫叔敖、葉公子高、孔子、周公旦、臯陶、閎夭、傅說、伊尹,堯舜禹湯,皆非善相。應聽其言,品其論。然而說相家之取舍,以似龍形、虎鶴形、獅形、孔雀形、鵲形、牛形、猴形、豹形、象形、鳳形、鴛鴦、駱駝、黃鸝、練雀等形,為富貴之相。而以豬形、羊形、馬形、鹿形、鴉形、鼠形、狐形、狸形,為兇暴貧薄和夭折之相。夫人乃萬物之靈,無比人而貴者。龍、虎、鳳凰、獅子、孔雀皆是禽獸,不如人。人之身即使與之相似,焉是吉兆?不僅如此,味耜高彥根神與天稚彥相肖,又有壹岐直真根子與武內宿彌相肖,皆如同一身二體。所以雖妻子兄弟,也不好識別,然而其心術和命之長短各異。還有,平將門之家臣中,與主相肖者有六名,然而其勇不及將門。此外源賴朝身材矮小,頭似一鬥之瓢,但不失之為名將。還有梶原景季面白似狐,但也不失之為勇士。此皆載之於史傳。難道不是這樣說的嗎?五尺之軀有粟粒般之痦子,有何憂哉?”他疾言快語地一語道破。舞刀師聽了搖頭道:“所論甚是。然而,五尺之軀紮了根刺,便疼痛難忍,倘若不拔掉,日久便將為患。面部痦子亦然。如生在淚堂、移遷者,趕快除掉,不是即可無患嗎?人身上的痦子隱者為美,露者為惡。漢高祖身上有七十二個痦子。因此被稱之為異相,從痦子便可推其吉兇。還有應神天皇的胳膊上有塊似箭囊的痣,被稱之為異相。吉兇可以和漢之證加以類推。相面之術不見之於孔教,偏頗之學者,信從荀子之《非相》,而多不信相術。然而在《素問內經》中有色脈,色脈乃是觀相。此術在唐山自上古便不乏其人。不僅只相人之外表,還能相牛、相馬、相劍、相笏。這對寧戚、伯樂、虔煥、東方朔等人來說,雖是小技,但也是不可多得的神術。這些都只是相形。而善相人者,觀色脈而辨生死,聞聲音便可知邪正。因此,宋陳希夷的《相書》雲:夫與其好相貌,莫如好心田。若儀表堂堂,而其心田險惡,富貴者亦不日便貧窮。應未觀其相貌,而先觀其心。可謂有相無心,相隨心滅;而有心無相,相可隨心生。這是神相之要點,切不可忽略。因此,善相人者,從形而相心。面部乃氣之所集,喜怒憂樂愛哀苦之七情發之於胸者,無不俄然顯之於其面。雖說是三尺兒童,觀其氣色而知其心者,是相從心生之故也。因此佛教的三十二相,亦不外乎是十觀、十二宮。以其似獸形、禽形而斷之者,是以譬喻而示意也。人之相貌即使如獸似禽,想不似也不成。以小喻大,以卑喻尊,萬事有之,豈止說相呢?如說天子是龍顏逆鱗,兒孫是麒麟兒、千裏駒,說暴虐者是虎狼成性,人面獸心,皆是以此喻彼。俗話說:鳩胸、貓舌、猴眼亦然。這些都能說是古人之杜撰嗎?在天朝將三善清行、伴廉平、安倍清明、少納言維長之相賢,作為相學之名人。在上古聖德太子曾為崇峻天皇相過面,鈴鹿老翁曾為天武天皇相過面。說相者雖引出這些以為證,但其術未傳至後代豈能作今日之所據?只根據宋、明之諸說聊表愚見。信與不信可隨尊意。”他對答如流,才幹見之於言談之中。那位武士感嘆道:“實是難得的俊才宏論。雖處鼎盛之年,但確是能文善武,十分令人驚奇。那麽請為某一相如何?”說著走近前去。舞刀師熟視後說:“十二宮都好,勇而守義,必得明君而成名。不出百日在一場虛驚之後,而將有喜事。這是後話。先看當前,天庭有殺氣。是因有舊怨,似在窺伺著仇人。田宅地閣飽滿,雖其勢朝著天庭,但其色黃明,故其謀難成。未成如成,未殺而仇死。土星發黃是主吉兆。”武士聽了急忙制止說:“切莫大聲說。四下有人,切不可輕言大事。願聞身世,某雖願詳告,但現在時機不宜。明朝再來,那時再買藥。”說罷告別,戴上鬥笠往東而去。舞刀師目送片刻後,言道:“說不定他是……”但他沒有說下去,而感到有些留戀。